在丈去的遗像面前
在丈去的遗像面前
相框里的他，还是那副样子。眉毛浓，嘴角微微往下抿着，像在思考什么严肃的问题，又像只是单纯对拍照这件事感到不耐烦。这是张半身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背景是照相馆里万年不变的假风景画。我把相框从柜子深处请出来，拂去上面薄薄的一层灰，摆在客厅的茶几上。屋子霎时就静了，静得能听见灰尘重新落下的声音。
我泡了杯茶，在他对面坐下。这场景有点怪，仿佛我们俩又要开始一场沉默的晚餐。他生前话就不多，我随他，我们爷俩能对坐着看一晚上电视，嘴里蹦不出十个字。现在倒好，彻底成了我一个人的独角戏。茶气袅袅升起来，隔在我们中间，让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好像随时会动一下，咳一声，然后说：“茶太烫，凉凉再喝。”
可他没有。他凝固在那一刻了。我想起最后那段时间，医院的味道，惨白的墙，还有他手上那些扎眼的针孔。他那时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可眼神里那股子倔劲还在。护士让他别乱动，他偏要自己试着去拿水杯，手抖得厉害，水洒了一身。我赶忙去接，他却不给，哑着嗓子说：“我自己来。”那大概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带着他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笃定。
窗外的阳光挪了一寸，正好照在相框的玻璃上，反出一片光斑，晃了我的眼。我侧了侧头，忽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真正看懂过这张脸。他是我的父亲，一个普通的老头，爱看报纸，晚饭要喝二两酒，散步总走固定的路线。可除此之外呢？他年轻时的梦是什么？他第一次领工资给家里买了什么？他和我妈，是不是也说过些肉麻的话？这些问题的答案，都跟着他一起，被带走了。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生死，还有那些从未启齿的、细碎如尘埃的时光。
有人说，亲人离去，最痛的不是那一刻，而是在往后漫长的日子里，你会在某个平常的瞬间，忽然想起他。比如看到一种他爱吃的水果，听到一句他常说的口头禅，或者，就像现在，在一个安静的午后，阳光很好的时候。你会猛地意识到，那个位置永远空了，再也不会被填满。这种空，不是轰然作响的，而是悄无声息的，像脚底慢慢蔓延开的冰凉。
我端起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漫开。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忽然有点明白他那份“笃定”了。那或许不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威严，而是一个男人，在走完自己认准的路之后，一种坦然的交付。他把他的沉默，他的倔强，他所有未曾言说的故事，都打包留给了我。这份遗产，比任何东西都沉重，也比我以为的，要深厚得多。
阳光继续西斜，把他的遗像一半留在光亮里，一半隐入渐深的阴影中。我站起身，没有把相框收回去。就让他在这儿坐会儿吧，看看这个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家。而我，得去把阳台那几盆他留下的茉莉浇浇水。有些生命离开了，但有些东西，你得接着照看下去。茶凉了可以再续，话没说完，或许，就留在这安静的陪伴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