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涡骨科
梨涡骨科
老城区那条窄巷尽头,有家诊所,招牌旧得掉了漆,只隐约看得见“陈氏骨科”四个字。可街坊邻居们,尤其是那些爱聊天的婶子婆婆们,从来不这么叫。她们提起时,眼角总带着点暖昧的笑意,压低了声音说:“喏,就是‘梨涡骨科’嘛。”
这别致的名号,落在当家医生陈序身上。他是个叁十出头的年轻人,和人们想象中老成持重、眉头紧锁的正骨大夫不太一样。他最醒目的标志,是笑起来时,左边脸颊上那个深深的、盛着阳光似的梨涡。来看诊的大爷扭了腰,他一边手法利落地推按,一边温声询问,那梨涡随着话音若隐若现,疼得龇牙咧嘴的病人看着,不知怎的,精神就先松了几分。小孩子怕疼不肯配合,他便变魔术似的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弯下腰哄着,梨涡一漾,小朋友的哭声也就变成了抽噎。
可你若以为这“梨涡骨科”的名头,单凭一副好样貌就能得来,那就大错特错了。巷子口修了叁十多年自行车的刘师傅最有发言权。去年他扛车架时闪了膀子,肿得老高,去大医院看了,说要静养好久。他愁得没法子,拐进了陈序的诊所。陈序没多话,洗净了手,指尖在那肿痛的关节周围细细探了一遍。那双手,看着修长,却蕴着沉稳的力道。
“刘叔,您这骨头没事,是筋络错缠住了,气滞血瘀。得把它‘理’开。”陈序说着,示意刘师傅放松。接下来那几分钟,刘师傅说,感觉自己的肩膀像块被反复揉捏、舒展的面团,先是酸胀刺痛,紧接着一阵“咔嗒”轻响,不是骨头的碎裂声,倒像是生锈的锁舌突然弹开。一股热流猛地窜过,那淤塞了许久的沉重和疼痛,竟一下子松快了大半。陈序额角渗出细汗,可那梨涡却因为专注而微微抿着,直到治疗结束,才随着他舒气的笑容完全绽开。
这“手感”二字,是陈序这行的灵魂,也是街坊们最信服的地方。他说,人体的骨骼筋络,像一座精妙而有个性的建筑。齿光片能看到梁柱歪斜,但那砖石之间的微末错位、榫卯内部的微妙应力,非得用手去“读”不可。每一处肿胀,每一声细微的筋腱摩擦,都在诉说着不同的故事。他的手指,就是倾听这些故事的耳朵。
诊所里飘着淡淡的药草香,混合着旧木头家具的气息。来看病的人,有被孙女搀扶来的驼背阿婆,有打球崴脚的中学生,也有久坐电脑前脖子僵硬的年轻人。陈序对待他们,有种一视同仁的耐心。他按捏探查时,眼神沉静,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指尖下那片方寸之地。只有确诊后,给出清晰明白的解释时,那梨涡才会重新出现,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有次一个母亲带着哭闹不止的小男孩来看撞伤的胳膊,孩子怕生,躲闪着不让碰。陈序也不急,蹲下身,平视着孩子,用指节极轻地敲了敲自己的小臂,发出不同的声音。“你看,这里是实的,骨头好着呢。”又敲了敲旁边,“这里声音有点闷,可能筋络有点不高兴了。我们轻轻摸摸它,跟它说说话,让它开心起来好不好?”小男孩被这新奇的说法吸引,渐渐止了哭。治疗时,陈序的力道轻柔得像一片羽毛,那孩子竟没再喊一声疼。母亲看得眼眶发热,直说陈医生有魔法。
哪有什么魔法呢。后来一个午后,病人稀少,陈序在里间整理药材。我瞥见他书桌玻璃板下,压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是位笑容严肃、眼神锐利的老人,脸颊瘦削,并无梨涡。听隔壁杂货铺的老人念叨,那是陈序的爷爷,当年也是这方圆十里最有名的正骨先生,手法凌厉,声如洪钟,小孩见了都怕。陈序继承了那双手的敏锐,却换了一种更温和的打开方式。那梨涡,或许不只是天生的笑痕,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承诺,承诺他的双手将倾尽所学,为人卸去痛苦,而那笑容,是完成承诺后,自然而然的松快。
夕阳斜照进诊所,在磨得发亮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又一位老街坊扶着腰走进来,嘴里嘟囔着“这老骨头不中用了”。陈序转过身,白大褂拂过椅背,那抹熟悉的、带着梨涡的笑意,已然迎了上去。在这条充满生活琐碎声响的老巷里,“梨涡骨科”早已不是一个戏称,它成了安心和痊愈的代名词,深深地嵌在了街坊邻里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