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李子媚
聊斋李子媚
话说古时候，胶东一带有个书生叫柳文卿，家里不算富裕，但诗书读了不少，人也有点呆气。这年秋试落了榜，心里憋闷，索性收拾几卷书，跑到城郊一处荒废的园子赁了间旧屋，图个清静，准备来年再考。那园子据说早年是个李姓富商的别业，后来家道中落，荒废了，满园的李子树倒是长得疯野，尤其园子深处有棵老李树，虬枝盘结，怕是有上百年了。
住下没几天，怪事就来了。柳生夜里读书，常听得窗外有细碎脚步声，像是有人踩着落叶轻轻走过。推窗去看，月色下只有树影婆娑，哪有什么人影。他以为是野猫，也没太在意。有一晚，他正对着一句“夜如何其，夜未央”发呆，忽闻得一阵异香，清甜里带着冷冽，像是熟透的李子破了皮，又掺了初雪的寒气。紧接着，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门口站着个女子，一身淡青衣裙，模样也就十七八岁，生得那叫一个媚。不是俗气的艳丽，而是一种透到骨子里的清媚。眉眼弯弯像月牙儿，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却红润润的，像刚吮过蜜。她手里拎着个小竹篮，里头是几颗紫莹莹、饱满得快要裂开的李子。“夜深惊扰郎君了。”女子声音也脆生生的，像咬了口甜李，“妾身就住在园子东头，见郎君夜夜苦读，特送些自家果子，解解渴。”
柳生哪见过这等阵仗，脸一下子红了，慌忙起身道谢。女子自称姓李，小字子媚。那晚，他们聊了诗书，也聊了园子里的花草。李子媚话不多，但句句都说到柳生心坎里，眼神流转间，总带着一种欲说还休的笑意。自那以后，她几乎每晚都来，有时带些果子点心，有时就静静坐着陪他读书。柳生的日子，一下子从冷清孤寂，变得有了颜色和温度。他觉得自己怕是遇到了《聊斋》里写的那些精怪，可看着子媚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又觉得她比许多人都真切。
日子一天天过去，柳生是越陷越深。书，渐渐读不进去了，满心满眼都是子媚的身影。她一来，满屋生香；她一笑，柳生觉得魂儿都能飞出去。可这快活里，也藏着点不对劲。柳生发现自己身子骨慢慢虚了，以前能挑灯读到叁更，现在一到子夜就昏沉乏力，脸色也一天比一天苍白。有一回，他白天想去园子东头找找子媚说的住处，可绕来绕去，只有荒草和那棵巨大的老李树，哪有什么房舍。
心里起了疑，到底放不下。这晚，子媚又来，柳生忍不住握着她的手，那手凉得像玉。“子媚，你……你究竟是何人？”子媚听了，笑容淡了下去，眼里泛起一层雾气，幽幽叹了口气：“郎君既问，妾身不敢再瞒。我非人，乃是这园中李树之灵。感君清寂，特来相伴。”她指着窗外那棵老树，“我本体便是它。草木成精，不易，与君相识，是缘也是劫。”
柳生虽然猜到了几分，亲耳听到还是心惊。可看着子媚哀戚的模样，怕她立刻化风而去，那点惊惧又全化成了不舍。“我……我不怕！你是树灵又如何？这些日子的情分，难道假得了？”
子媚摇摇头，那神情是柳生从未见过的严肃：“情分不假。但人妖殊途，长久相伴，我身上的阴灵之气，会不知不觉中损你阳气，耗你寿元。这便是‘精魂蚀骨’，非我所愿，却是天道使然。近日郎君精神不济，便是征兆。”她轻轻抽回手，“今夜，是来与君作别的。”
柳生如遭雷击，呆在当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子媚已退到门边，身影渐渐淡去，化作几片青色光点，像流萤般飘向窗外那棵老李树。空气中只余一缕冷冽的李子香，和一句飘渺的“珍重”。
那之后，李子媚再也没出现过。柳生大病一场，休养了好些时日才缓过来。第二年开春，他搬离了废园，发奋读书，后来倒也中了举人。只是他终生未娶，晚年致仕回乡，又路过那城郊，废园早已平整，起了新的宅院。唯有角落，不知为何，单独留了一棵极老的李树，开花时节，云蒸霞蔚，香飘数里。柳生站在远处看了很久，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说不清的东西。有人说，他病愈后，案头常供着一颗风干的老李核，油亮油亮的，像谁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