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感觉它在你里面了
老师感觉它在你里面了
这话是李老师对我说的。那时我正对着作文本发愣,钢笔尖在格子纸上洇开一小团墨,像朵乌云。教室里安静得很,只有头顶风扇吱呀呀转着,把六月的闷热搅成一团。
“别急,”李老师拉了把椅子在我旁边坐下,手指轻轻点了点我那篇只开了个头的作文,“你心里有东西,我感觉得到。它就在你里面,只是你还没找到那扇门。”
我当时有点懵。“它”是什么?我里面又能有什么?我抓了抓头发,觉得那团墨渍更碍眼了。
李老师教语文,说话总带着点让人琢磨的味道。他不急着讲范文,也不爱列那些一二叁的规矩。有次上课,他忽然问我们,有没有注意过放学时校门口那棵老槐树。“看它的影子,”他说,“每天下午五点半,影子会刚好爬到铁门第叁根栏杆中间。那是它在做记号,一天就这么一次。”我们第二天真跑去看了,分秒不差。从那以后,我路过校门总会多看两眼。影子爬栏杆,这事平常谁会在意呢?可李老师在意。他说,写东西的人,心里得先装下这些“无关紧要”。
我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学着他的样子去“感觉”。感觉早晨食堂蒸包子时,那股白汽扑到玻璃窗上又滑下来的样子;感觉同桌男生跑完一千米后,校服后背汗湿出的地图轮廓;感觉黄昏时,整个教室被染成蜂蜜色,粉笔灰在光柱里慢慢打转。这些零零碎碎的瞬间,像捡石子似的,被我悄悄收进口袋。但我还是不知道怎么把它们变成纸上的文章。它们在我心里乱窜,没个形状。
直到那个下午。李老师没让我继续写,反而讲起他小时候的事。他说老家屋后有片竹林,春天夜里能听见竹子拔节的声响。“咔,很轻的一声,”他眯起眼睛,仿佛真在听,“那不是用耳朵听的,是脚底板透过地面感觉到的。你心里得先静下来,静到能接住那种细微的震动。”
“写作也是这样,”他转回来看我,“你收集的那些感觉、印象,它们早就在你里面了,像竹笋等着破土。你要做的不是硬挖,而是给一点耐心,等一个时机。等你的心和那些东西真正接通了,字自己会往外走。”
我忽然有点明白了。我一直着急要把心里那团模糊的东西“抓”出来,结果越抓越乱。原来得反过来,得先“松”下来,相信它自己会冒头。那种接通的状态很微妙,有点像调收音机,频率对准了,嘈杂的电流声里忽然清晰地传出歌声来。
后来我试着照他说的做。再写东西时,不强求,只是回想。回想外婆手上皴裂的纹路像怎样的田埂,回想暴雨前蚂蚁搬家的那条细黑路线。奇怪的是,当我不再死死盯着“要写好”这个目标,只是诚实地把感受到的、接通到的那些东西记录下来,笔反而顺了。字句有了温度,有了呼吸。
现在我也常想起李老师那句话。它不仅仅对于写作。我们每个人心里,大概都藏着一些尚未被自己察觉的东西——某种热爱,某种领悟,某种独特看待世界的方式。它可能被日常的嘈杂盖住了,可能因为我们太着急而错过了。需要一点耐心,需要像李老师那样,轻轻说一句:“我感觉它在你里面了。”然后等待,等待心里那棵竹笋,找到它破土而出的那个夜晚。
那片竹林的声音,我至今没亲耳听过。但我猜,当竹笋终于顶开土层,接触到夜晚清凉的空气时,那一刻的震动,一定也会轻轻地、坚定地,传到土地深处某个等待者的脚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