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老把船划到河中间停了
卫老把船划到河中间停了
那天下午的太阳,像个腌得流油的咸鸭蛋黄,软塌塌地挂在天边。卫老的小木船,就在这一河金晃晃的碎光里,慢悠悠地,划到了河心。然后,他停了。船桨就那么横在膝上,随着水波轻轻晃荡。
岸上的人看见了,觉得稀奇。这老卫头,打了半辈子鱼,这河哪处水深,哪处有暗流,他闭着眼都能摸清楚。往常这时候,他该收网回家了,今儿个是怎么了?船停在河当间,不上不下的,算个什么事儿。
可卫老自己知道,他就是要停在这儿。这儿离两岸都一样远,不偏不倚。往左看,是村里新起的楼房,白晃晃的瓷砖刺眼;往右看,是老村子那片黑黢黢的瓦顶,沉默地趴着。发动机的突突声从远处传来,那是跑运输的铁皮船,又快又吵,和他这吱呀作响的木船,像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他把手伸进水里。水凉丝丝的,划过指缝的感觉,几十年都没变。可他知道,有些东西还是变了。早些年,这水捧起来就能喝,清甜。现在嘛,也就洗洗船板。儿子总劝他,别撑这破船了,又累又赚不到钱,上岸找个看门的活儿,清闲。卫老嘴上嗯啊应着,第二天照样天蒙蒙亮就解缆绳。
这船,这桨,这河,是他活了大半辈子的“锚”。离了它们,他脚底下就发虚,像踩在棉花上。儿子不懂,年轻人觉得世界就该是往前飞奔的,新的换旧的,快的换慢的,天经地义。卫老不反对,他只是有时候,需要在这飞奔的节奏里,找个地方“定”下来。就像现在,把船停在河心,四下里是水,头顶是天,这一小片天地,暂时还是他说了算。
一阵风吹过,河面皱起来,船也跟着轻轻摇摆。这摇晃的节奏,他太熟悉了,摇篮似的。他想起父亲教他划船的样子,也是在这河心,父亲的大手包着他的小手,说:“船在河里,不能光使蛮劲,得顺着水势,借它的力。” 那时候觉得,父亲的话像河一样深。如今父亲早不在了,那句话却像船底的青苔,牢牢地长在了他心里。
这大概就是一种“传承”吧。传下来的不光是驾船的手艺,还有和这河水相处的方式,那种看着水面就知道天气的本事,那种对风、对流水的敬畏。这些玩意儿,说值钱也不值钱,没法写在纸面上,更没法换成钞票。可要是断了,就真的没了,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远处传来几声鸟叫,卫老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天色。夕阳又沉下去一些,给云彩镶上了暗红的边。是时候该往回划了。他重新握起桨,木桨吃进水里,发出沉稳的、厚实的声音。船头破开金色的水面,慢,但是稳当,朝着岸边那个模糊的、家的轮廓,一下,一下地前进。
岸上的人看他终于动了,也就散了,各忙各的去了。没人知道老卫头在河心停了那么久,究竟想了些什么。或许也没想什么具体的,就是需要那么一会儿,把自己从岸上那些扯着他的人情世故、新旧交替里摘出来,在水中央,喘口气,定定神。
船靠了岸,缆绳系紧在老柳树根上,磨得光滑的石阶承载着他的脚步。他回头望了一眼河心,那里空空荡荡,只有水波不息。但卫老知道,刚才停泊的那一小会儿,已经把他的“锚”又下稳了一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他大概还是会划着船出去,或许还会在某个时刻,在河心停那么一停。这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