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老陈和李姐,就住在我们小区相邻的两栋楼里。每天早上七点半,你准能在小花园那条石板路上看见他们。一个从东头来,一个从西头来,走着走着,就在中间那棵老槐树下碰上了。老陈手里拎着乌笼,李姐胳膊上挎着菜篮子。两人也不怎么停步,就并肩那么走着,聊上几句。多半是“今儿天不错”“菜场东头那家的豆腐嫩”之类的话。然后走到路口,一个往左去公园遛鸟,一个向右进菜市场,各自散去。这套程序,像上了发条的钟,十几年没变过。
邻居们偶尔嚼舌根,说这俩人,一个丧偶多年,一个离异独居,又总这么碰面,是不是有点什么?可看来看去,又实在看不出什么“故事”。没有暧昧的眼神,没有特别的礼物,连并肩走路的距离,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半米。他们的关系,就像那棵老槐树的树皮,粗糙,平静,看不出底下年轮是怎么转的。
去年秋天,老陈突发脑梗住了院。李姐照旧拎菜篮子,只是路线变了,先拐去市场,再拎着几个保温盒,坐五站公交去医院。她也不进病房,就把东西交给护士,说是“邻居大伙儿凑的”。保温盒里有时是鸡汤,有时是鱼片粥,熬得细细的。老陈的女儿从外地赶回来,拉着李姐的手谢了又谢。李姐只是摆摆手:“街里街坊的,应该的。”脸上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
后来老陈出院了,但腿脚不利索,遛鸟是遛不成了。李姐呢,还是去买菜,只是篮子边上,多了个折迭小马扎。她会在老槐树下坐一会儿,把篮子搁在脚边。过不久,老陈就会从楼里出来,慢慢挪到树下,也坐下。两人话不多,一个望着笼里蹦跳的画眉,一个翻拣着篮里的青菜。阳光透过叶子,碎碎地洒在他们身上。那种默契,你说它淡吧,它又像空气似的,无处不在;你说它浓吧,它又实在没什么滋味,白水一样。
今年春天,社区搞了个“老物件故事会”。不知谁起哄,让李姐也讲讲。她推脱不过,从怀里摸出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打开,是枚磨得发亮的军扣。她低着头,声音很轻:“……好多年前了,下乡那会儿,我扭了脚,落在队尾。有个男青年折回来,一声不吭,把我背过了河。他军装上的扣子,硌得我手心生疼。到了对岸,他放下我就走了,我就记得这颗扣子,在太阳底下反着光。”她没说是谁,也没说后来。但那天下午,有人看见老陈在树下,一个人坐了很久,用手指反复摩挲着自己旧夹克上早已脱线的扣眼。
日子还是那么过着。石板路,老槐树,拎鸟笼的男人,挎菜篮的女人。他们的对话依然琐碎,对于天气和豆腐。只是有人开始留意到,李姐篮子里,有时会多一包老陈爱吃的花生米;而老陈的鸟笼边,偶尔会挂一小把李姐楼前才有的香椿芽。东西都不值钱,传递得也静悄悄的,像秋叶落在池塘里,就那么一圈涟漪,很快又平了。
这世上有些感情,它不往“爱情”那个热闹的戏台上去。它可能只是漫长岁月里生长出的一种生命连结,像两棵挨得近的树,地下的根须早已在看不见的泥土里,悄悄缠在了一起,共同分担着风雨和旱季。它们不需要花朵来证明春天,年轮本身,就是全部的故事。他们的日常陪伴,早就成了彼此生活里一块沉静的底色,寻常到被人忽略,却又扎实到撑住了晚年的光阴。
如今,每天早上,石板路上还是那两个身影。一个走得慢些,另一个就不知不觉放慢了步子。就这么保持着一致的节奏,走向老槐树,走向那个一天又一天,朴素无华,却充满了生命连结的约定。风路过他们身边,都变得轻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