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女王的舌奴8
两女王的舌奴
老陈蹲在巷口的修车摊前,手里攥着半截烟,眼神却飘向对面那栋老楼。叁楼窗户开着,晾着两件暗红色的旗袍,风一吹,像两面旧旗子。
那屋里住着两个女人。街坊都管她们叫“两女王”——倒不是真有什么王冠,是那股子劲儿。六十出头的苏姨,年轻时在剧团唱评弹,一开口还是吴侬软语,能把铁石心肠说化咯。五十多的芬姐,以前是厂里的广播员,普通话字正腔圆,念通知都像在朗诵。
老陈是她们的“舌奴”。这词儿是他自己琢磨的。叁年前下岗,他在巷口摆摊修自行车,两个女人常来搭话。先是苏姨让他帮忙读读远房侄子的信,眼睛花了;后来芬姐买了智能手机,要他教怎么发语音。一来二去,成了习惯。
“小陈啊,”苏姨今天端着一碟桂花糕过来,声音糯得像刚蒸好的米糕,“帮我听听这段。”她手机里存着年轻时录的《秦淮景》,滋滋的电流声里,嗓子清亮亮地淌出来。老陈听着,忘了手里拧到一半的螺丝。
芬姐的脚步声重,噔噔噔下楼,手里举着屏幕:“快帮我看看,这闺女发的啥表情包?”她女儿在上海,母女俩聊天总隔着层纱。老陈得把那些“捂脸笑”“狗头”翻译成:“妈,我逗您玩呢”“这话您别当真”。芬姐听着,眉头渐渐松开,又渐渐锁紧。
日子像旧自行车链条,一节节咔哒着走。老陈成了两个女人之间的桥,也成了她们的“耳朵”和“嘴巴”。苏姨怀念的是水磨腔调里的旧时光,芬姐纠结的是怎么听懂新时代的亲昵。老陈在中间,把婉转的哀愁翻译成直白的牵挂,再把直白的牵挂包裹上些委婉。
有天傍晚,雨下得急。老陈收摊晚了,两个女人都在窗口喊他上去躲雨。小小的客厅里,第一次叁个人坐齐。苏姨泡了陈年普洱,芬姐端出自己腌的辣白菜。电视里咿咿呀呀唱着,谁也没认真看。
“我那小子,”苏姨突然说,“叁年没回了。”声音平平的,像在说别人的事。
芬姐接话:“我闺女说国庆回来,也不知真假。”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白菜帮子。
老陈端着茶杯,热气熏着眼。他想起自己在外地跑运输的儿子,上次通话还是两个月前,说“爸,汇钱了,注意查收”。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那些安慰人的话,在真正的孤独面前,轻飘飘的。
雨敲着玻璃窗。两个女人的话头,却慢慢绕到了一起。苏姨说起剧团里抢妆的趣事,芬姐讲起厂里广播闹的笑话。老陈只是听着,偶尔添点茶水。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个“舌奴”,翻译的从来不是字句,而是那些没说出口的东西——怕被时代落下的慌张,怕被儿女忘记的恐惧,还有深夜里啃咬心肺的寂寞。
雨停时,月亮出来了。老陈下楼,两个女人破天荒一起送他到门口。苏姨轻声说:“难为你了。”芬姐补了句:“明天帮我看看快递短信,字太小。”
回到摊前,老陈没急着收拾工具。他点了一支烟,看着叁楼窗户。两件旗袍还晾着,在月光下显得柔软了些。他想起自己“舌奴”的身份——没有契约,没有报酬,却系着看不见的丝线。这丝线一头牵着旧梦,一头系着现实,中间是他这个笨拙的传话人。
巷子深处传来评弹声,不知是谁家放的唱片。老陈听不懂唱词,却觉得那调子像今晚的月光,清清冷冷地铺了一地。他掐灭烟头,把扳手放进工具箱。明天,还会有新的“翻译”工作等着他。两个女王,一个守着逝去的好时光,一个迎着刺眼的新日子,都需要他这个忠诚的“舌奴”,把那些无处安放的话语,接住,再轻轻地传递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