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家大院小说
成家大院小说
李茂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朱漆木门时,一股陈年的木头味儿混着尘土气就扑了过来。这成家大院,空了怕有十几年了。他是镇上新来的干事,负责清点这些老宅子的情况,为将来可能的修缮做准备。院子是真大,叁进叁出,青砖墁地,只是砖缝里早就钻出了半人高的野草,廊柱上的红漆斑驳得厉害,露出底下灰白的木头芯子。
他穿过前院,绕过早已干涸的荷花缸,往后院走。阳光从四合院的天井斜斜地切下来,照亮空气里飞舞的尘埃,像无数细小的、金色的鱼。正堂的门虚掩着,李茂才伸手一推,门轴发出悠长而吃力的呻吟。堂屋里很暗,只有高处的几扇花窗透进些光,勉强能看见正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中堂,画的是松鹤延年,只是颜色旧得快要融进背景里。供桌上积了厚厚一层灰,香炉和烛台东倒西歪。
“这家人,当年是怎么搬走的呢?”李茂才心里嘀咕。他听镇上的老人提过一嘴,说成家祖上出过大官,后来家道中落,子孙散了,这宅子就慢慢荒了。可奇怪的是,屋里好些笨重的老家具都还在,八仙桌、太师椅、雕花顶箱柜,仿佛主人只是临时出门,不久便会回来。他走到那张巨大的书案前,用手指抹开灰尘,木头纹理温润,竟是一整块的老紫檀。案头还压着几张泛黄的宣纸,纸上有些模糊的墨迹,像是没写完的信,或是练了一半的字。
李茂才一时兴起,想看看那顶箱柜里有没有留下什么老物件。柜门上了锁,是那种老式的黄铜锁,早已锈死。他左右看了看,在墙角找到半截生锈的铁钉,试着别了别。没想到,“咔嗒”一声轻响,那锁扣竟松开了。柜门打开,没有预想中的霉味,反倒有一股淡淡的、类似樟脑和旧书混合的气味。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许多蓝布封皮的本子。
他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是日记,用工整的蝇头小楷写的。“民国二十七年,腊月初六。时局愈发紧了,父亲今日又叹了半天气,说这祖宗基业,怕是要守不住了。”李茂才心里一震,接着往下翻。日记的主人叫成望舒,似乎是成家最后一位正经住在宅子里的少爷。字里行间,有对家国命运的忧虑,有对诗书雅趣的记述,也有少年人细碎的烦恼。翻到后面几本,笔迹变得匆忙潦草。“货物须从水路走,切莫声张。”“王掌柜可信,但码头耳目多,需万分谨慎。”这些没头没尾的话,让李茂才皱起了眉头。这成家大院,看来不只是一个落魄乡绅的老宅那么简单。
他正看得入神,忽然觉得脖颈后头一阵凉风。猛地回头,身后只有空荡荡的堂屋和斜长的光影。可刚才那阵风,分明是从院子深处吹来的。他合上日记,走出正堂。后院比前院更荒芜,西厢房的屋顶塌了一半,露出狰狞的椽子。唯有东厢房的门窗还算完整。他走过去,透过破损的窗纸往里瞧。里面似乎是个书房,靠墙的书架倒了,书散了一地,像一片片干枯的树叶。墙角好像还有一张小榻。
李茂才推门进去。这里的灰尘似乎薄一些。他蹲下身,拨开那些脆烂的纸页,发现榻底下有个小小的樟木箱子,没上锁。打开箱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件旧衣裳,一方缺了角的砚台,还有一迭用红绳扎着的信。最上面一封,信封上写着“望舒吾儿亲启”,字迹苍劲。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抽出了信纸。信很短,是成老爷写给儿子的,大意是让他以护送“药材”为名,尽快南下与友人汇合,“家中诸物,皆身外之物,唯‘风骨’不可弃,汝当谨记”。
“风骨……”李茂才喃喃念着这两个字,脑子里那些零碎的日记片段和这封信忽然串了起来。那些神秘的“货物”,谨慎的路线安排,还有这宅子里几乎原样未动的陈设……一个模糊而令人肃然的故事轮廓,渐渐在他心里清晰起来。这成家大院沉默的砖瓦、荒芜的庭院、尘封的家具,此刻仿佛都活了过来,它们不再仅仅是破败的景物,而成了一段被时光掩埋的、对于选择与坚守的往事的见证。
夕阳西下,余晖把整个院子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李茂才轻轻合上樟木箱,把它放回原处。他退出东厢房,小心地带上门,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穿过院子时,他再次看了看那些沉默的青砖、廊柱和窗棂。这宅子的“故事感”,原来就藏在这些日常的、甚至破败的细节里,藏在那些看似普通的选择和不得不舍弃的“身外之物”背后。他没有找到什么值钱的宝贝,却好像触摸到了比宝贝更沉甸甸的东西。那东西,或许就是信里说的,不能弃的“风骨”吧。他轻轻掩上进来时那扇朱漆大门,把那个金色的黄昏和整个大院的故事,暂时又关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