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好多水
好大好多水
你听见过水的声音吗?我指的不是水龙头哗啦啦那种响动。是那种,嗯……怎么说呢,是夜深人静时,水管深处传来低沉的“嗡”一声闷响,像是大地翻了个身,又沉沉睡了。这时候你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这房子里,墙里头,地板下面,藏着那么多水,它们一直在流动,在沉默地支撑着我们醒着的每一刻。
小时候在乡下,水可没这么“藏”着。村口那口老井,才是水的脸面。井口用大青石砌得溜光,长满墨绿的苔藓,摸上去滑腻腻、凉丝丝的。夏天的午后,太阳晒得石板路发白,蝉叫得撕心裂肺,我们一群孩子就围着井台转。大人把木桶丢下去,铁钩子碰着井壁,“哐当哐当”地响,声音由近及远,越来越空洞,最后是“噗通”一声闷响,桶吃满了水。摇着辘轳往上提时,井绳湿漉漉的,水珠顺着绳子滴成一串晶亮的线。桶拎上来,那水,清得能照见你汗津津的脑门,还带着一股地底深处的、说不清的甜腥气。那水是真“大”啊,一村的人都靠它活着,洗衣、做饭、浇园子。它也多,仿佛永远舀不完,你盯着黑黢黢的井口看,总觉得下面连着一个无边无际的、清凉的世界。
后来进了城,水就变了样。它被关进了水管,成了拧开即来的东西。方便是真方便,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有一年家里水管老化,渗水。起初谁也没在意,就是墙角有一小块颜色变深了。可水这东西,有股子柔韧的狠劲。它不声不响,沿着墙皮里面的毛细血管慢慢走,今天浸湿一点石灰,明天泡软一根木筋。过了小半年,那面墙看上去还好好的,用手一按,涂层里面却全酥了,轻轻一捅,就是一个窟窿。扒开墙皮,里面的景象让我愣了半天——水渍的痕迹像一幅古怪的地图,蜿蜒伸展,黄褐色的边缘爬满了霉斑,像一片沉默的、潮湿的森林。原来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水已经进行了如此漫长的旅行,悄悄地改变着事物的内在结构。那一刻我才明白,水的“多”,不只是量的多,更是它渗透、弥漫、无孔不入的那种“多”。它拥有一种我们无法完全掌控的、原始的生命力。
说到这儿,我想起个事儿。前阵子去西北出差,真正见识了什么叫“缺水”。那里的河床宽阔得吓人,但全是晒得发白的卵石,只在最中间,有一线细得可怜的、混浊的水流,像大地的一道伤口,勉强渗着一点汁液。当地朋友说,这里的人,看云的眼神都不一样。他们能分辨出哪片云是“水云”,有雨;哪片只是“干云”,飘过去就算了。他们珍惜水,到了近乎虔诚的地步。一盆水,洗完脸洗脚,洗完脚再拿去浇门前的歪脖子树。在那儿,“好大好多水”不是日常,是一种奢望,是梦里才能听见的哗哗声。
从那儿回来,我再拧开水龙头,感觉都不一样了。那奔涌出来的自来水,忽然有了重量和来路。它可能来自几百公里外的水库,翻山越岭,经过无数根管道的引导和泵站的推送,才这么听话地、清亮地出现在我手心里。这看似简单的获得背后,是一整套现代生活的精密系统在支撑。水的“大”,在这里变成了系统的庞大与复杂;水的“多”,变成了稳定供给的保障。我们享受着这种便利,有时却忘了它的珍贵与不易。
所以现在,我偶尔会停下手里的事,就那么听一会儿水声。烧开水时壶底的“滋滋”轻响,淋浴时花洒落下的“沙沙”一片,甚至是冰箱里冰块融化的、几乎听不见的“滴答”……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是生活的背景音,也是一种温柔的提醒。它提醒我,我们被水环绕,被水滋养。这“好大好多”的水啊,它既是乡愁里那口深不见底的井,是城市墙壁里隐秘的渗透,是远方干裂土地上渴望的甘霖,也是此刻手边一杯温茶的平淡温暖。它千变万化,又始终如一。它最柔软,也最有力量。你安静下来,就能听见它在对你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