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窄裙下的美母
宽窄裙下的美母
我妈有条裙子,藏青色的,料子挺括,搁在衣柜最里头。她自己常说,那是条“不合时宜”的裙子。裙摆窄,从膝盖往下就收得紧紧的,走路只能迈小步。可每年夏天最热的那几天,她总会拿出来,对着镜子比划一下,又默默挂回去。
我小时候不懂,只觉得那裙子老气。街上的阿姨们都穿阔腿裤、花裙子,妈妈的这条,像从旧画报里走出来的。有回我忍不住问:“这裙子穿着不憋屈吗?”她正熨着裙子的手顿了顿,蒸汽氤氲上来,模糊了她的侧脸。“是有点,”她笑了笑,“可有些东西吧,穿着不单是为了舒服。”
后来我大些,从旧相册里翻到一张照片。黑白的,边角都磨毛了。照片上的姑娘,二十出头,扎着两根粗辫子,笑得眼睛弯弯的,身上穿着的,正是这条藏青色的窄裙。她站在一座老式图书馆的台阶上,怀里抱着两本厚书,背景里的梧桐叶子油亮亮的。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母亲,一种陌生的、闪着光的优雅气质,从褪色的相纸里透出来。
我爸在旁边瞥了一眼,慢悠悠地说:“你妈当年,可是我们厂文艺队的台柱子。这条裙子,是她拿第一个月工资,找裁缝师傅定做的。那时候,这可算是最时髦的样式了。” 我妈在厨房洗菜,水声哗哗的,好像没听见。但我看见她的背,似乎挺直了些。
裙子为什么“不合时宜”了呢?日子像滚轮,轰隆隆地往前赶。妈妈进了厂,结了婚,生了我。车间里要穿工装,家里围着灶台转,窄裙确实碍事。它被迭起来,收进去,连同那个在图书馆台阶上轻盈的身影一起,仿佛成了上辈子的事。生活的重心,全变成了柴米油盐,还有我这个让人操不完心的孩子。家庭责任像一件无比宽大的罩衫,把她裹了进去。
可裙子到底还在。它成了一个安静的注脚,提示着另一段被折迭起来的人生。我上大学离家那天,妈妈在屋里帮我收拾行李,最后竟把这条裙子塞进了我的箱子。“妈,你这是干嘛?”我纳闷。她低头拉上箱子拉链,声音轻轻的:“城里兴许……又有流行回来的那天。你替我留着。”
她没说来城里看我时可以穿,只说“替我留着”。我忽然就明白了。那不止是一条裙子,那是她的一部分,是她未曾完全交付给岁月的一部分自己。它窄窄的裙摆,锁住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对美的全部向往与自我表达。这份表达,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让位给了更具体、更嘈杂的爱与责任。
去年母亲节,我偷偷把裙子带回家,还找老师傅熨烫得笔挺。晚饭后,我推着她进卧室。“试试,就试试。”她嘴上说着“胡闹”,手却摩挲着裙子的面料。当她终于换上走出来时,我和爸都愣住了。裙子依然合身,藏青色衬得她头发里的银丝格外醒目。她有些局促地站着,手不知该放哪儿。那一刻,时间好像打了个褶,照片里那个年轻的姑娘,穿过几十年的烟火气,微微探出了头。
她没有穿着它出门。只是在客厅里,伴着旧收音机沙沙的音乐,慢慢地走了几个来回。步子依然迈不大,腰背却挺得笔直。灯光下,那抹藏青泛起柔和的光泽。我爸悄悄对我说:“你看,你妈还在。”
是的,她一直都在。宽宽大大的生活罩衫下,那个穿着窄裙、怀抱书本、眼神清亮的姑娘,从未离开。那条裙子,窄的是尺寸,宽的,是一个女人内心从未被岁月真正侵蚀的角落。那里存放着她的“美”,与母亲这个身份无关,只与她自己是谁有关。
如今,那裙子挂在了我的衣柜里。我懂得它的重量了。它提醒我,看见母亲,不单单是看见她的付出与辛劳,更要看见那条“窄裙”所代表的、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全部的历史与光采。那裙摆之下,是比我们想象中,更辽阔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