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区6
无人区6
老张把车停在路边,引擎熄火后,整个世界“唰”地一下沉静下来。我们面前,是望不到头的戈壁,碎石一直铺到天边,和铁灰色的云层混在一起。他点了支烟,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又回来了。”这地方在地图上有个正经编号,但我们这些常跑野外的人,私下都叫它“无人区6”。没啥浪漫原因,只因为它是我们线路图上标记的第六个绝对无人地带。
说是绝对无人,也不全对。偶尔能看见些痕迹。比如不远处那半截土墙,风啃得只剩膝盖高,不知是几十年前的羊圈,还是更久之前什么人试图扎根的证明。这里的时间感和外面不一样,一切都慢,慢到腐朽和存在之间的界限都模糊了。风是这里唯一持续的声音,呜呜的,像在打磨这片土地,想把所有凸起都磨平。
我下车走了几步,靴子底下传来碎石子摩擦的“嘎吱”声,格外清晰。在这种地方,人的感官会变得特别敏锐。你会不自觉地去听风声里的细微差别,去看地平线上有没有移动的黑点。手机早就没了信号,成了一块冰冷的废铁。真正的信息孤岛,不是网络屏蔽,而是物理意义上被世界遗忘了。你带来的,就是你全部的世界;你看见的,就是此刻存在的全部。
老张走过来,用脚拨拉了一下地上的石头,底下翻出几片锈得发红的铁皮罐头盖子。“你看,”他吐着烟圈,“以前的人,留下的就是这些实在东西。不像现在,到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数据流。”他的话让我愣了一会儿。是啊,我们平时生活在多么嘈杂的信息洪流里,各种声音、图像、消息推着你走。而在这里,信息源枯竭了,只剩下最原始的风声、自己的心跳,还有必须直面的、毫无遮挡的天地。
我们这次进来,是给一个地质课题做前期踏勘。任务不复杂,就是记录几个点的地表情况。但在这地方,最简单的任务也带着点别的味道。当你从那种被信息塞满的疲惫里,突然掉进这种绝对的“空”里,开头是心慌,好像丢了什么东西。过了那股劲,反而有种奇特的清醒。你得自己判断方向,自己留意天气变化,自己处理所有突发状况。这种自主决策的能力,在城市里被各种便捷服务弱化得快消失了,在这儿,它成了呼吸一样本能的东西。
风似乎大了一些,卷起一股沙尘,贴着地面蛇行。老张眯着眼看了看天边,“得动作快点,这天色怕是要变。”我们回到车上,继续朝着预定坐标开去。车窗外单调的景色不断重复,很容易让人出神。我想,所谓的无人区,隔绝的不仅是人烟,更像是一个巨大的静默场,强行把你从社会的频率里剥离出来。你得重新学习和自己相处,和这片看似荒凉的土地相处。
到达第一个标记点,是一处风化严重的岩层。我拍照,记录,采集样本。手指触摸那些粗粝的岩石时,有一种异常的踏实感。这些石头在这可能躺了几万年,见证过不同的气候,不同的天空,但它们只是沉默。这种沉默本身,就包含着庞杂的、未被言说的信息。而我们带来的那些精巧仪器,所要解读的,不过是这漫长沉默里,极其微小的一段耳语。
工作间隙,我靠车坐着喝水。水壶里的水已经带了股帆布和塑料的味道。老张在远处,背对着我,就那么站着看远方。他的背影在那片空旷里,显得很小,却又很稳。在这“无人区6”,人很容易感到自己的渺小,但奇怪的是,这种渺小感并不催人沮丧。它更像一种定位,让你明白自己在这个浩瀚时空里的确切坐标——一个正在此刻,进行着观察和记录的、会移动的点。
天色向晚,我们完成了当天计划,开始往回程的方向折返。离开时,我从后视镜里看着那片戈壁渐渐远去,重新融入苍茫的暮色。它依然沉默,不会在意任何人的来去。但我知道,有些东西被留下了,不是罐头盖子,也不是车辙印。可能是那种在绝对寂静中,听到自己内心声音的清晰片刻;也可能是被迫放下所有外界依赖后,身体里重新被唤醒的、古老的警觉与判断力。车灯划破渐浓的黑暗,我们正驶向有光、有信号、有人烟的地方。而身后那片巨大的“空”,却仿佛以另一种方式,填满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