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房中来了扈叁娘
林冲房中来了扈叁娘
夜已经深了，梁山营寨里静悄悄的，只有巡更的梆子声远远近近地响着。林冲独自坐在房中，就着一盏油灯，正擦拭他那杆花枪。枪头雪亮，映着他有些出神的脸。白日里阵前厮杀，马蹄扬尘，吼声震天，这会儿都沉淀下来，只剩下一屋子的清冷。他是个细致人，东西总归要收拾得妥帖，心里头才安稳些。
忽然，外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前。林冲耳朵一动，手上动作停了。这脚步声轻捷，不像寻常喽啰。“谁？”他问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警惕。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阵夜风，灯火跟着晃了晃。门口立着个身影，一身劲装，腰间悬着日月双刀，正是“一丈青”扈叁娘。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月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勾勒出利落的轮廓。
“林教头。”扈叁娘唤了一声，径自走进来，反手带上了门。她行事向来干脆，没有寻常女子的扭捏。
林冲有些意外，放下枪站起身：“扈头领？深夜到此，可是有军情要事？”他心下揣度，莫不是宋江哥哥又有吩咐？
扈叁娘却不答话，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林冲方才擦拭的花枪上。她走过去，伸手轻轻抚过冰凉的枪杆。“好枪。”她说道，语气里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别的什么。“白日里阵上，见教头使这枪，端的滴水不漏。”
林冲给她倒了碗水，放在桌上。“胡乱使些旧日功夫罢了。扈头领的双刀，才是神出鬼没，林某佩服。”这话倒是真心。这女将的武艺，他是看在眼里的，刚上山时那股子不服输的烈性，如今已淬炼成沙场上的沉稳狠辣。只是两人平日分属不同头领调遣，交际并不多。
扈叁娘在桌边坐下，端起碗，却没喝。她沉默了一会儿，灯火在她眸子里跳动。“教头可知，我今日阵前，斩了那员官军副将。”她忽然开口，说的却是白日战事。
“自然知晓。头领立了功。”林冲点头。那一战他也在侧翼，看得分明。
“我认得他。”扈叁娘的声音低了下去，盯着碗里微微晃动的水面。“未上梁山时，在扈家庄，他随上官来过庄上。那时……他还夸过我庄上酿的酒好。”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像是要把什么情绪压下去。“今日阵上，他大概也认出我了。交手时，他眼神里有惊，有怕，或许还有些别的。但我没停手。”
屋子里更静了，连油灯灯芯轻微的噼啪声都听得清楚。林冲看着她，忽然明白了她今夜为何而来。这不是商议军情，这是一个手上刚染了故人血的人，想找一处不必多解释什么的地方，静一静。山上兄弟虽多，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时自然热闹，可有些话、有些滋味，反倒没法在那种喧腾里说出口。她找上他，或许正因为知道他林冲也是个心里揣着旧事、掂着分量的人。
林冲重新坐下，也给自己倒了碗水。“上了这山，便是断了前尘。”他缓缓说道，像是对她说，也像是对自己说。“阵前交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这道理，你比我更明白。心头那点重量，得自己扛着，慢慢也就惯了。”
他说得平淡。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的日子，娘子，那个雪夜里破碎的一切……这些不都是得自己扛着的“分量”么？如今在这梁山，一刀一枪搏出的义气与座次，便是全部了。
扈叁娘抬起头，看向林冲。她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但眼神里那点绷着的劲儿，似乎松了一分。她终于喝了一口水，放下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谢教头。”她只说了这叁个字。有些话，点到即止，彼此心照，便是够了。她来这里，要的或许就是这么片刻的、无需多言的心照不宣。
又坐了一小会儿，扈叁娘起身，抱了抱拳：“夜深，不扰教头歇息了。”
林冲也起身还礼：“头领慢走。”
扈叁娘转身出门，身影很快没入夜色里，脚步声渐行渐远。林冲站在门口，望着黑沉沉的寨子，山风有些凉。他回身关门，看见桌上两只水碗，并排摆着。他走过去，拿起自己那碗，将水慢慢喝了。水已经凉透，从喉咙一直落到心底。
他吹熄了灯，躺下。窗外，梁山泊的水浪声隐隐约约传来，千年万年似的响着。在这山上，谁心里没压着几块旧日的石头呢？只是日子总要过，仗总要打。明日太阳升起，擂鼓聚将，他们依旧会是沉稳果决的林教头，和骁勇善战的扈头领。今夜这片刻的寂静，与那无人说破的同路之感，就像投进深潭里的一颗小石子，涟漪过后，潭水复归平静，但石子确实沉在了水底。这大概便是乱世里，草泽中人之间，一点难得的默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