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抱着我的猛进苏
阿公抱着我的猛进苏
我总记得那个午后,堂屋里光线昏昏的,灰尘在光柱里慢悠悠地打转。阿公就坐在他那把老藤椅上,怀里抱着个东西,用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仔细裹着。他低着头,看得入神,连我走到跟前都没察觉。
“阿公,你看啥呢?”我凑过去。他这才抬起头,眼角深深的皱纹像绽开的花:“来,给你看看我的‘猛进苏’。”他小心翼翼地把蓝布掀开一角。我一看,愣住了。那不是什么稀罕宝贝,是一台旧得不能再旧的苏联产机械相机,铁皮外壳坑坑洼洼的,漆也掉了一大半,镜头玻璃却擦得锃亮。
“这叫‘泽尼特’,我们那时候,都管它叫‘猛进苏’。”阿公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冰凉的机身,语气里带着点我那时听不懂的感慨,“猛进,猛进,名字起得是真带劲啊。”他说,这相机是七十年代,他托了好大关系,才从一位跑运输的朋友手里换来的。那时候,这可是个了不得的物件。
阿公不是摄影师,就是个普通工人。可自从有了这“猛进苏”,他眼里好像多了个看世界的框子。他给我讲,怎么省下早饭钱去买一卷“公元”牌胶卷;怎么在暗房里,守着红色安全灯,看相纸在显影液里慢慢浮现出人影来。那过程,他形容是“像在等一个生命浮出来”,心怦怦跳。
“你别看它现在哑火了,”阿公试着扳动过片扳手,发出干涩的“咔嗒”声,“当年它可利索了。你阿嬷扎着两条大辫子,在厂门口那棵玉兰树下笑,我‘咔嚓’一下,就把她给定在那儿了。”他眼神飘向墙上阿嬷的黑白照片,就是那台“猛进苏”拍的。照片里的阿嬷年轻得让我陌生,笑容却熟悉得很。
我问他,为啥这么喜欢这破旧家伙。他想了很久,说:“它重,有分量。端在手里,你就得稳,就不能随便‘咔嚓’一下。每按一次快门,都得琢磨,光线、角度、人当时的神气……一卷就叁十六张,张张都金贵。不像现在,”他顿了顿,没往下说,只是又把相机抱紧了些。
那个下午,阿公给我上了对于“珍惜”的一课。不是用嘴说的,是用那台沉默的“猛进苏”。它让我觉得,从前的东西,连“得到”和“记录”本身,都带着一种郑重的温度。你得付出点代价,等待一段时间,那份结果才沉甸甸地落在手心。
后来,阿公走了。整理遗物时,那台“猛进苏”就放在他床头柜上,依旧用蓝布包着。我把它抱过来,第一次感觉它那么沉。我学着阿公的样子,笨拙地摆弄着,透过取景器看出去。世界被框成一个四方的、昏黄的画面,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我好像有点明白阿公了。他抱着“猛进苏”的时候,抱着的是一段他亲手框选、定影的时光。那些瞬间没有躺在手机相册里,而是带着金属的冰凉和记忆的余温,实实在在地压在手心。那份重量,叫“拥有”,也叫“回不去”。
现在,这台“猛进苏”放在我的书架上。我不懂修理,它可能再也拍不出一张照片。但我时常把它拿下来,擦一擦。抱着它,就像抱着那个昏黄午后,抱着阿公眼里的光,抱着一种慢的、重的、却无比扎实的生活念想。它猛进了一个时代,最终,停泊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