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魂三 片二
和尚魂三 片二
那老和尚坐在青石上，闭着眼，手里的念珠一颗一颗地数。风从山门外吹进来，带着松针和香火的味道，撩动他洗得发白的袈裟下摆。我蹲在门槛边，看了他足足一炷香的时间，他愣是没动一下。我心里嘀咕：这“禅定”的功夫，真就只是坐着？
后来我才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这“禅定”啊，远不是外人看着的枯坐。它里头有波涛，有风暴，只是都藏在平静的水面底下。老和尚那会儿，怕是在跟心里头翻腾的念头较劲呢。就像你盯着墙角一只蚂蚁看，看着看着，心思却飘到了十万八千里外——昨天那碗没吃够的素面，前年一场没下透的雨，或是某个早已模糊的背影。把这些飘远的心思，一点点拽回来，安住在当下这一呼一吸之间，那才叫功夫。
这功夫，讲究一个“心念流转”。不是把念头掐死，那谁也办不到。是看着它来，看着它走，像看天上云聚云散。你不动心，它便奈何不了你。老和尚说过一个比方：人心像面镜子，物来了，照得清清楚楚；物走了，镜子里空空如也，不留一点痕迹。可我们凡夫的镜子，总是沾满灰尘，照什么都模模糊糊，还总爱把过去的影子留在上头，舍不得擦掉。
说到这儿，我想起他教我“观呼吸”的事儿。听着简单吧？就数自己的出息、入息。可我试了，不到十个来回，胸口就发闷，脑子里跟赶集似的，吵得不行。老和尚睁眼，瞟了我一下，慢悠悠说：“急什么？念头来了，你就知道‘哦，来了’；念头走了，你就知道‘哦，走了’。它吵它的，你数你的。”这法子，初听觉得稀松平常，甚至有些笨。可坚持下来，才咂摸出点味道。它练的是一种“觉察”，对，就是“觉察”。不是控制，不是评判，仅仅是知道。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本身就已经从胡思乱想里退开了一步。
这种“觉察”的功夫，落到生活里，就更有些意思了。有一回，我劈柴时走了神，一斧子砸在脚边，吓得够呛。老和尚正好路过，说了句：“劈柴时，就只是劈柴。”我当时没懂，觉得这不是废话么。后来某天，我专心致志对付一块疙瘩木头，听着斧头破开木纹那清脆的“嚓嚓”声，看着木屑在阳光里飞溅，心里什么也没想，竟感到一种奇特的畅快和满足。那一刻，我忽然有点明白，什么叫“当下”了。吃饭就是吃饭，走路就是走路，把心念完全灌注到手头这件事上，杂念自然就少了。这大概就是修行最朴素的落脚点。
老和尚圆寂前，把我叫到跟前。他那时已经很虚弱了，但眼睛清亮得像山涧的水。“片子……”他这么叫我，因为我总爱把落叶枯枝当成宝贝片子收藏。“叁界无安，犹如火宅。但火宅里，也能找到一丝清凉。那清凉不在别处，就在你每一个‘知道’的瞬间。”他这话，我当时听得半懂不懂。如今许多年过去，我在世间浮沉，为各种事烦心焦虑时，偶尔会停下，试着找回那种单纯的“知道”。知道自己在焦虑，知道自己在生气。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心里头那团乱麻，好像真的就能松开那么一点点。
山门外的松涛声，还和当年一样。青石还在，只是上面没了那个人。我有时也学他的样子，坐下来，试着数数自己的呼吸。风还是那样吹着，念头还是那样起落落。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片由“觉察”带来的、火宅中的清凉，哪怕只有一瞬，也足够让人安住。这大概就是老和尚留给我的，最实在的“魂”吧。它不在经书里，不在佛像上，就在这每一次心念的起伏与回转之间，等着人去看见，去体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