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雏菊痛哭叫
开雏菊痛哭叫
巷口那家花店,新到了一批雏菊。我走进去,店主正低头修剪枝叶,头也没抬,只说:“自己看,白色的是本地菊,黄心的是洋甘菊。”我蹲下来,凑近了瞧。花瓣细细的,一层层围着,像小时候外婆缝衣服用的顶针,也像谁抿着嘴,欲言又止的样子。阳光从玻璃门斜进来,刚好落在一朵白色的上,花瓣边缘几乎透明,能看见里面细细的、绿色的脉络。我忽然就觉得鼻子一酸。
这感觉来得没道理。雏菊嘛,多普通的花。路边、野地、甚至谁家阳台的花盆里,冷不丁就能冒出一丛。它不名贵,不娇气,开起来热热闹闹的,看着就让人心里敞亮。可我怎么就想起他了?想起那个也是春天,蹲在田埂上,指着脚边星星点点的小白花,跟我说“这叫马兰头花,也能吃”的老头儿。
是我爷爷。他走的时候,我还在外地,赶回去只见着一方冷冷的石碑。葬礼是规整的,哀乐是提前录好的,亲戚们的哭声也像排练过。我心里堵着一大块石头,沉甸甸的,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呢?
现在对着这捧雏菊,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少的,就是这点“不规整”,这点“意外”。爷爷一辈子就是个老农民,他的人生,就像这雏菊,不挑地方,给点土、见点光就能活,开得泼泼洒洒,自自然然。他讲不出大道理,他的爱,都藏在春天第一把香椿芽里,藏在夏天井水里镇着的西瓜里,藏在他用粗糙的手,笨拙地给我扎的、歪歪扭扭的蚂蚱里。他的离去,也该是带着泥土和青草气的,而不是那套冰冷、标准的仪式。
我抱着一大束雏菊,几乎是逃回了家。关上门,屋里静悄悄的。我把花插进一个旧的玻璃罐头瓶,清水养着,放在窗边的桌上。然后我就坐下来,看着它们。看着看着,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滚了下来。起初只是默默地流,后来不知怎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破了的风箱。再后来,我干脆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毫无形象,哭得像个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家门槛的孩子。
这哭声,大概就是我心里一直憋着的那声“叫”吧。不是哀乐里那种集体的、象征性的悲声,而是我自己的,为我爷爷一个人发出的,迟到了很久的呼喊。这哭声里,有我没能见最后一面的遗憾,有想起他夏日摇着蒲扇给我讲古的温暖,也有忽然意识到,这片土地上,再没有那样一个身影在等着我的、巨大的空洞。
雏菊静静开着,听着我哭。它们的花瓣,在微风里轻轻颤着,仿佛在点头,又仿佛只是自顾自地,完成它们开放的本分。哭累了,我靠在椅背上,心里那块石头,好像被眼泪泡软了,冲开了一条缝隙。一种奇异的平静,慢慢升了起来。
我忽然懂了,有些告别,是需要一个“物件”来引燃的。它普普通通,毫不起眼,却因为恰好接通了你记忆里某个隐秘的开关,“哗”一下,所有被理智和规矩压下去的情感,就找到了决堤的出口。这束雏菊,于我,就是那个开关。它让我完成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告别,不是向一个符号化的“祖先”,而是向那个具体的、会笑的、会骂人的、手指甲缝里带着泥土的爷爷。
窗外的天,慢慢染上了橘色。瓶子里的雏菊,被夕阳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我摸了摸花瓣,凉的,润的。生活里,多的是这样看似无用的时刻,为一阵风发呆,为一朵花流泪。可恰恰是这些时刻,像暗河上的浮标,标记着我们情感真实的深度。我们借由一朵花,一次痛哭,一声从心底发出的叫喊,才真正地,接住了那份落下很久的、名为“失去”的重量。
那瓶雏菊,后来慢慢枯萎了。我没有扔掉,就让它干在瓶子里,成了另一副样子。有时看一眼,心里会轻轻“咯噔”一下,不疼,只是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我想,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