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老头199
甘肃老头199
这事儿得从去年秋天说起。我在甘肃陇西的一个小站等车,晚点了,百无聊赖地蹲在站台边上。风硬得很,卷着黄土味儿直往领口里钻。就在这当口,一个老头儿慢悠悠地晃了过来,挨着我旁边的水泥墩子坐下。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脸上沟壑纵横,像被这风沙一刀一刀刻出来的。我俩谁也没先开口,就这么干坐着。
打破沉默的是他递过来的半截烤土豆,用旧报纸包着,还冒着热气。“尝尝,自家地里挖的。”他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嗓门有点沙哑。我道了谢接过来,热乎乎的土豆下肚,身子也跟着暖了几分。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他问我打哪儿来,我随口答了。轮到我问他,他眯着眼看了看远处光秃秃的山梁,说:“我就这儿的人,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就是这黄土,还有我那‘199’。”
“199?”我愣了一下,心想是个啥编号还是门牌号。老头儿看我疑惑,咧嘴笑了,缺了颗门牙,笑容却实在。“是我的叁轮车,跟了我快二十年了,发动机最后那叁位数就是199。”他说这话时,眼神里有点不一样的光,好像说的不是辆破叁轮,而是个老伙计。这辆叁轮车,就是他故事的核心。
后来车来了,我上了车。没想到隔了两个月,我又因为工作路过那片地方,鬼使神差地,又想起了那个老头和他的“199”。几经打听,在镇子最西头一个堆满农具的院子里,我真见着了那辆车。车斗锈迹斑斑,蓝色的漆掉得差不多了,但擦得挺干净。老头正撅着屁股,拿着块抹布,仔仔细细地擦着车轮辐条。
他认出我来了,挺高兴,非拉我进屋喝罐罐茶。茶汤熬得酽,苦得我直咧嘴。屋里陈设简单,墙上却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地图,有旧的,有新的,都用红蓝笔画满了线。他指着那些地图说,这二十年,他就是开着“199”,把这些线一条一条跑出来的。
“年轻人都往外跑,觉得这儿荒,没奔头。”他嘬了一口茶,“可地不哄人,你下多少力气,它就给你多少收成。这道理,跟过日子一样。”他最早用这车拉粪、拉庄稼,后来日子稍微好了,就帮着左邻右舍拉货。谁家要卖几袋粮食,谁家盖房要点水泥砖头,甚至谁家老人病了要紧急送去镇卫生院,第一个想起的就是“甘肃老头199”。他的电话号码和那“199”的编号一样,成了这一小片地方某种朴素的“信任符号”。
他说,这车大修过叁次,发动机都开过缸了,声音大得像拖拉机,可它就是没趴窝。“它认得路,我也认得它。”老头儿说,有年冬天下大雪,他拉一个发高烧的孩子去卫生所,路上雪深,车轮直打滑。他就下来推,推几步,上车拱一段,再下来推。那孩子后来没事了,他回来自己却病了一场。“可你说,能不管吗?乡里乡亲的。”
我问他,就没想过换辆新的?现在好多电动叁轮,有篷,又快又省力。他听了直摆手:“使不惯那东西。这‘199’,油门多大劲,拐弯多大角,我连它啥时候该咳嗽一声都知道。它是我的一双腿,更是个伴儿。”他说,儿子在城里安了家,接他去住过,高楼大厦,他嫌憋闷,地板亮得照人影,他走路都不敢迈大步。住了不到半个月,就惦记着他这破车,惦记着谁家答应让他去拉新收的胡麻,还是回来了。
黄昏时分,我该走了。他送我到院门口,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也照在那辆沉默的“199”上,给它镀了层暖烘烘的金边。车很旧,在现代化的浪潮里,显得格格不入。但它身上那种扎实的、被需要的感觉,却又是那么崭新而鲜活。
我后来常常想起那个下午,想起那罐苦茶,和那些画满线的地图。老头和他的“199”,仿佛是和这片黄土地长在一起了。他们不谈论什么大道理,就是用最笨的法子,一天天,一年年,在那些沟沟坎坎里压出一道实实在在的辙印。这辙印不深,风一吹可能就淡了,但在需要它的人那里,那就是最可靠的路。车有编号,人有称呼,可这日子过得有没有编号,有没有价值,恐怕不是由新旧快慢说了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