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狠狠草
伊人狠狠草
老家的村口，长着一大片野草。我们那儿的土话，不叫“草”，叫“狠狠草”。这名儿听着怪，可你往那地头一站，就明白了——那草长得，是真狠。
春天才冒个头，它们就憋着一股劲儿，从土坷垃缝里、从碎石子底下，硬生生顶出来。不管你是旱是涝，它只管疯长。茎秆是暗红色的，看着瘦筋筋，却韧得很，镰刀割过去，得使上十足的力气，才能听到“嚓”一声脆响。叶子边缘带着不规则的锯齿，不小心划过皮肤，就是一道白印子，火辣辣地疼。村里老人说，这草命贱，也命硬，踩不死，烧不绝，今年除了，明年照旧泼泼辣辣地来。
我记忆里的“伊人”，就和这草连着。不是水边窈窕的影子，是我奶奶。奶奶个子小，一双脚是旧时代裹过的，走起路来却快，风风火火。她一辈子，就像长在田埂上的“狠狠草”。爷爷走得早，她一个人拉扯大父亲他们兄弟叁个，那日子，想想都硌得人心里发慌。可我没见她哭过几回。她总是在忙，在灶台边，在猪圈旁，在那一亩叁分地里。她的手，关节粗大，布满了和草叶子一样划人的老茧，也像那草茎，看着干枯，却蕴藏着惊人的韧性。
有一年大旱，田里的秧苗都蔫头耷脑，眼看要绝收。村口那片狠狠草呢？嘿，你看吧，颜色是更深了些，显得有些灰扑扑，可那根，死死地咬着地，叶子卷起来是为了锁住最后一点水汽，但就是不肯黄，不肯倒。奶奶天天去田边看，回来也不多话，只是更勤快地挑着一点点从远处塘里舀来的浑水，浇在自家菜畦的根苗上。她的背影像钉在地里的一棵老草，沉默，却有股不容置疑的劲儿。后来，雨终于来了，秧苗缓过来一些，而村口的野草，几乎是一夜之间，又绿得发黑，像一片墨色的浪。
那时候我不懂，觉得奶奶苦，像这草一样，活得粗糙，不金贵。城里阳台上的花多好啊，有人浇水施肥，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很多年后，我自己在城里扎下根，经历过一些看似过不去的坎，夜里辗转反侧时，脑子里忽然就冒出村口那片灰绿的身影，还有奶奶在灶膛前被火光映亮的、平静的侧脸。我才咂摸出一点味道来。
原来，那种“狠”，不是对别人，是对生活本身。是把根扎到最深最苦的泥土里，去吸收那一点点旁人看不上的养分；是迎着风、顶着雨，把叶子长得韧韧的，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活下去；是熬过一季又一季的严寒酷暑，把“生”这个字，践行得沉默而磅礴。这种生命力，不喧哗，自有声。
如今，老家村口那片地，听说也铺上了水泥。可我总觉得，在那水泥缝的深处，那些“狠狠草”的根，一定还在。就像奶奶留给我的那股子劲儿，平时感觉不到，可在某些时刻，它会悄悄顶上来，给你一份沉甸甸的底气。这大概就是传承吧，一种比任何说教都更有力量的、对于生命韧性的传承。它告诉你，别怕，得像草一样，狠狠地，把根扎进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