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我和姨妈在车后面
第19章 我和姨妈在车后面
车子颠簸了一下,我的肩膀轻轻撞到了姨妈的手臂。她没说什么,只是往车窗那边挪了挪,给我让出点空间。车里弥漫着一股旧皮革和淡淡樟脑丸的味道,像极了老家衣柜深处的气味。我们刚参加完表哥的婚礼,返程的路还很长,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累了吧?”姨妈忽然开口,声音在发动机的嗡嗡声里显得有点飘。我摇摇头,又想起她可能看不清,赶紧补了句“还好”。其实挺累的,脚脖子被新皮鞋磨得生疼,宴席上的热闹劲儿过去后,只剩下深深的倦意。但和姨妈单独待在这样一个移动的、昏暗的小空间里,这种感觉很稀奇。我们好像很多年没有这样挨着坐过了。
记忆里,姨妈总是风风火火的。小时候我住她家,她总是一边在厨房煎着吱哇乱叫的带鱼,一边扯着嗓子催我快写作业。后来我出去读书、工作,见面多是逢年过节,饭桌上说些不咸不淡的客气话。她问我工作怎么样,我说还行。我问她身体好吗,她说老样子。然后话题就断了,被电视里的喧闹或者别人的聊天接过去。像两条曾经交叉的线,又各自奔向了不同的方向。
车子驶入一段没有路灯的省道,黑暗一下子扑过来,把车厢裹得更紧了。只有仪表盘微弱的光,勾勒出姨妈侧脸的轮廓,能看到她眼角细细的纹路,像被时间轻轻揉过的纸。她忽然叹了口气,很轻,但在这安静里格外清晰。
“今天看着你表哥娶媳妇,”她顿了顿,好像在选择词句,“我就想起你妈。她要是还在,不知道该多高兴。”这句话来得突然,我喉咙一紧,没接上话。妈妈是姨妈的亲妹妹,走得早。这些年,我们好像有个默契,很少主动提起。
她也没等我回应,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低低的,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窗外的夜色听。“你妈那时候,最疼你。有颗糖都要攥在手心里捂热了,留给你。”她笑了一下,很短促,“脾气倔,跟我一样。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我鼻子有点发酸,转过头看着窗外飞逝的模糊树影。那些被我收在心底、几乎要蒙尘的童年片段,因为这几句话,忽然活了过来,带着温度。我想起妈妈温热的手掌心,想起姨妈当年给我扎疼了的马尾辫。原来这些碎片,不只我一个人记得。
“你一个人在外面,”姨妈的声音把我拉回来,“别光知道拼。该吃吃,该歇歇。家里……没什么大事,不用总惦记。”她说得别扭,那种典型的中国式长辈的关心,不肯直接说“我想你”或者“我担心你”,非要绕个弯子,藏在最朴素的叮嘱里。可我听懂了。这狭小的车厢,此刻仿佛充满了无声的情感共鸣。我们之间那层因为岁月和距离产生的、看不见的膜,好像被这黑暗和颠簸,轻轻地戳开了一个小口子。
我“嗯”了一声,重重地点头。想说点什么,但所有的话都堵在胸口,最后只变成一句:“姨妈,你胃不好,自己记得按时吃早饭。”这话说出口,我自己都愣了一下。多么平常,又多么不像我平时会对她说的话。
她也愣了一下,然后,在明明灭灭掠过车窗的远处灯火映照下,我看到她嘴角很慢、很慢地弯了起来。“知道啦。”她说。然后,她伸出手,有些犹豫地,在我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动作有点生硬,却异常温暖。那一刻,一种深沉而安宁的亲情纽带,通过这短暂的接触,实实在在地传递了过来。没有更多的语言,但似乎也不需要了。
车子继续向前开着,稳稳地,载着一车厢重新流动起来的沉默。但这沉默不再尴尬,而是柔软的,包容的。我们依然没有太多话,可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它发生在这样一个平常的夜晚,在一辆旧车的后座,在两句最普通的家常话里。那是属于我们之间的、安静的心灵沟通,不张扬,却足以让这漫长的归途,变得踏实而明亮。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肩膀又轻轻挨着了她的手臂。这次,谁也没再往旁边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