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草久
伊人草久
老屋后头那片坡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长满了那种草。我们那儿的人都叫它“伊人草”。这名儿怎么来的,没人说得清,或许是哪辈读过几句书的老人,看着它在风里柔柔弱弱的样子,随口给起的。这草也怪,不挑地方,田埂边、瓦砾堆、甚至墙缝里,只要给点土,它就能悄没声儿地扎下根。
它的叶子细长,颜色是那种不起眼的灰绿,夏天开极小极淡的紫花,你得蹲下身子凑近了,才能看清。风一吹,成片的草便伏下去,又慢慢挺起来,那姿态,倒真有点像旧画里穿着宽袖衣裳的人,微微欠着身。我小时候常在坡上玩,累了就躺在那片草甸子上。鼻尖全是青涩又干净的气味,混着泥土被太阳晒过的暖烘烘的味道,耳边是草叶摩挲的沙沙声,像有人在耳边轻轻说着悄悄话。那时候觉得,这草就是这片土地的呼吸,是它最寻常、也最绵长的脉搏。
后来我离开家乡,去了很多地方,见过精心修剪的草坪,也见过温室里名贵的花草。它们都很美,规整的规整,娇艳的娇艳,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像是少了那股子从泥土深处带出来的劲儿,少了那种不管不顾、自生自灭的野趣。有年秋天,心里头堵得慌,莫名地就想起了老屋后的那片坡地。不知那些伊人草,怎么样了。
回去一看,坡地还在,草也还在。只是旁边新修了路,有些边缘被车轮碾得趴下了,可根还牢牢抓着土。更多的,依旧在秋风里摇着已经干枯发白的花穗。我忽然就明白了,这草最打动人的地方,就在于它的“长久”。不是松柏那种昂然挺立的长久,而是另一种——是那种柔韧的、沉默的、与时间达成了某种默契的长久。它不争不抢,春来便绿,秋去便枯,岁岁年年,仿佛时光在它身上只是缓缓流过,带不走它骨子里的那点生机。
村里的老人说,这草有个脾气,你别刻意去种它,越当宝贝似的伺候,它越长得没精神。你就随它去,哪怕旱上一阵,或是被踩上几脚,一场雨过后,它总能缓过来。这倒让我想起记忆里的一些人,比如我那总是不声不响的祖母。她一辈子没离开过村子,经历了不少难处,脸上沟壑纵横,可眼神总是平静的。她就和这伊人草一样,把根深深扎进生活的泥土里,外面的风雨再大,她自有一种柔韧的底气。这种生命的韧性,不张扬,却比什么都结实。
如今,老屋早已不住人,坡地也荒着。可每次回去,我总要绕到后面看看。看着那片在风里起伏的、灰绿色的波浪,心里头那些都市带来的焦躁,好像就能被抚平一些。它就在那儿,枯了又荣,荣了又枯,提醒着我一些近乎遗忘的道理:对于生长可以很安静,对于陪伴可以很漫长,对于生命的力量,往往就藏在这种最不起眼的“长久”之中。这或许就是乡土给予我们最深厚的馈赠吧,它不教你激昂的道理,只让你看一株草如何经历春秋。
天色渐晚,夕阳给草穗镶上一道毛茸茸的金边。我站起身,裤脚沾了几颗草籽。带着它们,就像带走了那片坡地的一部分记忆,和那份沉默的、对于“长久”的叮嘱。风又起了,满坡的草,向着同一个方向,深深地弯下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