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在车里 我
两个人在车里 我
车子熄了火，停在这条老路边已经快二十分钟了。路灯的光晕透过前挡风玻璃，斜斜地切进来，把副驾那侧染成一片昏黄，而我这边，则陷在方向盘的阴影里。老陈就坐在那片光里，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车窗沿，哒，哒，哒，声音不大，但在这么个密闭的铁盒子里，每一下都好像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我们刚从一个不算愉快的饭局出来。说是饭局，其实就是几个老同学凑一块儿，话里话外却绕不开那些事儿——谁又升了职，谁家孩子考上了名牌，谁投资赚了笔快钱。酒杯碰得叮当响，笑声也夸张，可空气里总飘着点别的什么，像隔夜的油烟气，腻得慌。老陈喝了不少，脸红红的，话却比平时少。是我提议开车送他回去的，他说好，上了车，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我俩认识快二十年了。从穿校服打篮球，到后来各自成家，为生活奔波。这辆车见证了不少时刻，送过他结婚，也接过他刚出生的闺女。以前车里总是吵的，要么是震天的摇滚乐，要么就是我们扯着嗓子争论哪个球星更厉害。现在呢，只剩下沉默，还有他那边传来的、淡淡的烟味——他早就戒烟了，看来今晚又破例了。
“刚才……张胖子那项目，”老陈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哑，没看我，还是盯着窗外模糊的树影，“听着是挺诱人，回报率高。”他顿了顿，像是把后面的话在嘴里嚼了嚼，“可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你知道我的，没啥大野心，就图个安稳。”
我没立刻接话。我知道他说的“不踏实”是什么。张胖子那人，路子野，胆子大。项目听起来是朵花，底下是不是埋着刺，谁也说不准。这大概就是成年人世界里的某种“默契”吧，有些机会金光闪闪地摆在那儿，你却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接不接得住那份沉重。我懂他的犹豫，就像我懂我自己前年错失那个机会时的懊悔，以及后来听说接盘者栽了大跟头时的后怕。这其中的分寸，太难拿捏了。
“我记得你以前，”我试着让语气轻松点，“天不怕地不怕的，毕业那会儿非要拉着我去南方闯闯。”
“嘿，”他总算笑了一下，很短促，“那时候懂个屁。觉得世界都是咱的。现在呢？”他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我，昏黄的光照着他眼角的细纹，“现在觉得，能把这方向盘握稳了，别开沟里去，能把车里在乎的人平安送到地儿，就挺了不起。”
他这话，平平淡淡的，却让我心里猛地一酸。是啊，这辆车，这个小小的空间，有时候就像一个移动的孤岛。外面是疾驰而过的夜色，是看不透的雾，是无数条岔路和指示牌。而里面，只有两个人，或许不说话，但你知道他在那儿，你们分享着同一片有些滞闷的空气，面对着各自生活里那一地鸡毛，还有那些看似光鲜却让人心里打鼓的“机会”。
“其实吧，”我清了清嗓子，“张胖子那儿，我也没应。我媳妇昨天还跟我算账呢，孩子补习班的费用又涨了。”我这话说得有点没头没尾，但我知道老陈懂。这不是在比较谁更惨，而是在交换一种确认：你看，我也在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呢，你的犹豫，你的“不踏实”，我都有。
他又敲了两下车窗，那哒哒声停了。然后他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里似乎带着今晚喝下去的所有酒，还有那些没能说出口的烦闷。“走吧，”他说，“不早了，闺女明天还得上学呢。”
我拧动钥匙，发动机的声响重新填满了车厢。灯光划破黑暗，车子稳稳地汇入夜间的车流。后视镜里，刚才停车的地方迅速变小，消失在视野尽头。车里还是很安静，但那种紧绷的、粘稠的沉默消失了。我们依然没怎么说话，但空气是流动的。大概，有些“默契”不需要靠豪言壮语来达成，它可能就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夜晚，在一辆普通的车里，当两个人共享了一段不说话的时光，却都明白了对方那份小心翼翼的掂量之后。我们继续往前开，朝着各自的家，朝着明天那些确定与不确定，握着手里这份沉甸甸的“踏实感”，好像也就有了那么点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