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耸耸的老妇人

发布时间:2025-12-31 07:26:12 来源:原创内容

毛耸耸的老妇人

巷子口那棵老槐树底下,总坐着个老妇人。打我有记忆起,她好像就在那儿了。夏天摇着蒲扇,冬天裹着厚厚的棉袄,背佝偻得厉害,像一张拉满了又松了劲的旧弓。最惹眼的,是她头上那顶帽子——无论寒暑,总是一顶深灰色的毛线帽,边沿处钻出些灰白相间的头发,毛毛躁躁的,在风里微微颤动,远远看去,真像只羽毛蓬乱的、安静的鸟儿。我们这帮孩子,私下里都管她叫“毛耸耸的婆婆”。

她话极少,眼神也总是散的,望着巷口来来往往的人,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进眼里。有调皮的孩子跑过,故意在她面前大叫一声,她也只是眼皮轻轻一抬,那目光空茫茫的,随即又垂下去,盯着自己脚前那一小片地。时间久了,大人们也习惯了她的存在,像是巷子里一个会呼吸的旧物件。偶尔有闲谈的妇人挨着她坐下,说些家长里短,她也只是“嗯”、“啊”地应着,手里慢吞吞地择着菜,或是剥着豆子。那些话,仿佛都落在了她毛耸耸的帽子外头,没一句能钻进去。

对于她的来历,巷子里有好几个版本。有人说她是年轻时守了寡,唯一的儿子去了很远的地方,再没回来;也有人说她脑子“不太灵光”,一直就这么孤零零的。这些说法都模糊得很,像蒙了层毛玻璃,谁也看不清里头真切的模样。她似乎也没有任何亲人来探望,就那么日复一日地坐着,把自己坐成了巷子风景里一块褪了色的补丁。

直到那个深秋的下午,风刮得紧,把老槐树的叶子卷得满地打旋。一个穿着体面、神色焦急的中年男人闯进了巷子,挨家挨户地比划着打听什么。最后,他的脚步停在了老槐树下,停在了那个毛耸耸的身影前。他蹲下身,声音有些抖,喊了一声什么。老妇人缓缓地、极慢地抬起头,那双总是空洞的眼睛,像突然被投进了石子的古井,泛起了一圈圈剧烈而浑浊的涟漪。她干瘪的嘴唇哆嗦着,伸出树皮一样的手,去碰那男人的脸。

那一刻,巷子里偶然看见这一幕的人,都悄悄屏住了呼吸。没有哭天抢地的声音,只有风穿过巷子的呜咽,和老人喉咙里发出的、极轻的嗬嗬声。后来人们才陆陆续续知道,那男人真是她儿子,当年负气出走,兜兜转转几十年,历经了破产、流浪,最后在别的城市扎下根,攒足了勇气和愧疚,才回来寻找。他说,母亲年轻时有一头浓密乌黑的好头发,最爱惜不过。

自那以后,毛耸耸的婆婆还是常坐在老槐树下。帽子依然戴着,但眼神不一样了。虽然多数时候还是静默,但看到那男人——她儿子——提着菜或端着茶水从巷子那头走来时,她眼里会掠过一点极微弱的、像火星似的光亮。她开始偶尔回应邻居的问候,甚至会对跑来跑去的孩子,露出一个几乎看不出的、皱巴巴的笑容。她依旧择菜、剥豆,但动作里,似乎多了点说不清的、稳当的东西。

有一次,我路过,正好看见她儿子蹲在一旁,轻声细语地跟她说着话。秋风拂过,把她帽檐边那些灰白的头发吹得更乱了,毛耸耸地拂过她满是皱纹的额角。她忽然抬起手,不是去整理头发,而是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就那么一下,很快,很轻。我却忽然觉得,那顶“毛耸耸”的帽子,或许从来就不是为了遮盖或御寒。它下面藏着的,是一个女人大半生的枯等与风霜,是所有难以言说的故事结成的、厚厚的茧。而如今,茧子微微裂开了一道缝,光,总算艰难地透进去了一丝。

她还是那个“毛耸耸的老妇人”。可巷子里的人再谈起她,语气里那层无意识的疏离和怜悯,不知不觉淡了。她依然安静,但她的安静里,仿佛多了一份重量。就像那老槐树,根扎得深了,任风再大,也只是摇晃着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却不会再轻易被拔起了。她坐在那里,本身就成了一个对于“等待”和“坚韧”的注解,不用说话,过往的行人,似乎都能从那毛耸耸的身影里,读出些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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