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日我
黄色日我
那天傍晚，天空是那种说不清的、混着点灰的橙黄色。太阳正要落下去，光线斜斜地打过来，把整条街、还有街上慢悠悠走着的人都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旧照片似的颜色。我就在这样的光里走着，心里头忽然冒出个挺奇怪的念头：这颜色，可真像我小时候外婆家那面老墙。
对，就是那种被岁月和雨水浸透了的、墙皮有点剥落的黄。不是鲜亮的明黄，也不是土气的土黄，是一种温吞吞的、带着点灰尘和阳光气味的黄。那时候我总爱蹲在墙根底下看蚂蚁搬家，一蹲就是一下午，外婆喊吃饭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也被这黄色的空气滤得软绵绵的。那面墙，那个黄昏的颜色，好像把时间都给粘住了，走得特别慢，特别沉。
我停下来，靠在路边的栏杆上，眯起眼看了看那轮快要沉下去的太阳。这“黄色日”，让我想起的，还不止是那面老墙。好像很多记忆里的重要时刻，都披着这么一层黄色的滤镜。比如，第一次离家去外地读书，在月台上，车厢里的灯光是昏黄的，透过车窗照在送站的父母脸上，他们的轮廓也变得柔和，甚至有点模糊。那灯光黄黄的，把离别的愁绪和未来的忐忑，都搅拌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稠密的情绪。
又比如，更久以前，在图书馆快要闭馆的时分。管理员开始一盏一盏地关掉大灯，只剩下阅览区几盏老旧的台灯还亮着，洒下一个个鹅黄色的光圈。我就在其中一个光圈里，赶着抄完最后几页笔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那种黄色，不刺眼，刚刚好能照亮眼前的方块字，也刚刚好能把周围的世界推远，让人能安心地待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那种感觉，是一种被包裹着的、安全的孤独。
你说奇怪不？这种黄色，好像总和“过渡”有关。从白天到黑夜的过渡，从家到远方的过渡，从喧嚣到安静的过渡。它不像清晨的蓝色那样充满希望和开端，也不像正午的白光那样直接、猛烈、无所遁形。黄色日的光，是斜的，是软的，它让事物的棱角变得模糊，影子被拉得很长。它给一切即将逝去的东西，镀上一层怀旧的、值得留恋的毛边。
它照在匆匆下班的人身上，照在收摊的小贩身上，照在追逐打闹终于要回家吃饭的孩子身上。每个人都在这片光里，结束了这一天的某个段落。这光里有疲惫，有归心似箭，也有完成一日劳作后，那一点点小小的、松下来的惬意。这是一种公共的、却又极其私人的黄昏情绪。
我继续往前走，黄色渐渐淡了，天空开始泛起青灰。路灯“啪”地一声，接二连叁地亮起来，是那种冷冷的白光。两个时代的光，在这一刻有了短暂的交界。我突然觉得，我们每天追逐的东西太多，脚步太快，常常忘了还有这么一段“黄色时间”。它不长，就夹在白天的忙碌和夜晚的沉寂之间，像个温柔的逗号，提醒你喘口气，回头看看，或者干脆发会儿呆。
在这个时间段里，你不用急着去总结什么，规划什么。你可以只是感受，感受光线在皮肤上的温度变化，感受熟悉的街道因为光线的魔法而呈现出的陌生美感。你可以想一想今天发生的小事，或者什么都不想，就让脑子空着，被这黄色填满。这是一种精神的松弛，是紧绷的弦被稍微松开一两个音符的片刻。
天终于暗下来了，黄色彻底褪去，换上了深蓝的夜幕。我走到家门口，回头望了望来路。街道已经浸在夜晚的清晰轮廓里，刚才那一片暖黄，仿佛一场短暂的梦。但我知道，明天，只要天气还好，这个“黄色日”还是会准时来临。它不轰轰烈烈，却足够恒常，像生活里一个沉默而忠实的老朋友，在你某个不经意的抬头瞬间，静静地等着，给你披上一身熟悉的、旧旧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