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辱诊查室》2
《耻辱诊查室》2
门又开了。这回进来的是个中年男人，缩着脖子，眼神躲闪，好像地板烫脚似的。他没说话，只是把一张皱巴巴的单子推到桌子这边。我扫了一眼，是张体检报告，几项指标后面跟着刺眼的箭头。
“坐吧。”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他慢吞吞坐下，半个屁股悬着，好像随时准备逃走。诊查室里安静得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
“这报告……看了？”我问。他点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医生说我得戒酒，还得运动。可是……”他顿住了，手指头无意识地搓着那张纸的边缘，“可是应酬推不掉啊。一上酒桌，那些话就来了——‘是不是男人’、‘这点面子都不给’。上周，我就因为没干杯，丢了个单子。”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我看着他，没急着接话。这间诊查室，看的从来不是化验单上的数字，而是数字后面那些沉甸甸的东西——羞耻感。对，就是这个词，羞耻感。它像个无形的笼子，把人关在里面。为了不被同事嘲笑“不够爷们”，他灌下一杯杯伤身的酒；为了不让家人觉得“没出息”，他硬撑着早已亮红灯的身体。这单子上的箭头，哪是指向肝脏和血脂？分明是指向他心里那个“怕被人看轻”的窟窿。
“有时候我在想，”他忽然抬起头，眼圈有点红，“我这到底是为谁活呢？喝赢了，人家夸你一句‘海量’，转头走了。难受的、躺医院的，不还是我自己？”
这话问得实在。我往前倾了倾身子：“那你觉得，那个单子，真是因为一杯酒没喝丢的么？”他愣住了，眼神里有些困惑。我没等他回答，接着说：“或许人家看重的，是你的专业和诚信，而不是酒量。用健康换来的‘面子’，薄得像张纸，一捅就破。”
他沉默了很久，诊查室里只有空调低低的嗡鸣。墙上的钟，秒针一格一格地跳，不紧不慢。自我认同这个坎，多少人卡在这儿？总以为别人的眼光是尺子，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可这尺子，准吗？
“我老婆……总说我傻。”他忽然苦笑一下，“她说，身体垮了，家就垮了。什么单子都补不回来。”提到“家”的时候，他紧绷的肩膀，好像松了一点点。是啊，真正的价值感，或许不该去酒桌上找。那些因为你“能喝”才凑过来的人，风一吹就散了。而家里那盏等你回去的灯，才是实的。
“下次，”我指了指他手里快被揉烂的报告，“试试把这张单子，放手机屏保上。别人举杯的时候，你看一眼。”他看了看报告，又看了看我，没说话，只是把那张纸慢慢抚平，对折好，放进了衬衫口袋，贴着心口的位置。
他起身离开的时候，背似乎挺直了一些。门轻轻关上。我知道，走出这扇门，酒桌还是那些酒桌，话也还是那些话。但或许，他口袋里那张纸，能给他一点不一样的底气。对抗那无处不在的社会凝视，第一步，或许就是先学会凝视自己，正视自己真实的感受和需要。
桌子上的记录本，我又添了几笔。每个走进来的人，带来的“病”各不相同，但根子底下，常常连着同一种东西——怕。怕不合群，怕被否定，怕丢了那层别人眼里光鲜的壳。这诊查室像个暗房，我们把那些见不得光的羞耻感洗出来，晾一晾。等水汽干了，也许就能看清楚，哪些是别人的影子，哪些才是自己真实的模样。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又一个寻常的黄昏。明天，这门还会被推开，走进下一个被“羞耻”困住的人。我能做的，不过是递上一把钥匙。至于要不要插进锁孔，拧开那扇关住自己的门，终究得看他们自己。毕竟，真正的诊查，从走出这个房间之后，才算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