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母在一起十几年了
和老母在一起十几年了
掐指一算,竟然和老母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几年了。说“竟然”,是因为年轻时从没想过会是这么个光景。那会儿总觉得翅膀硬了就得飞出去,有自己的天地才算出息。可生活这事儿吧,它不按你规划的剧本走。
最早是父亲走了,留下她一个人。我们姐弟几个轮流劝,说搬来跟我住吧,彼此有个照应。她起初是死活不肯的,总念叨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后来是怎么松口的呢?我记得是个雨天,我去看她,屋里冷锅冷灶的,她膝盖的老毛病又犯了,走路一瘸一拐的,还硬撑着要去烧水。那一刻我心里猛地一揪,话就那么脱口而出:“妈,收拾东西,今天就跟我走。”她这回没再倔,默默点了点头。我忽然觉得,她不是被我说服的,是向岁月妥协了。
头两年,日子过得像绷紧的弦。两代人的习惯,简直是南辕北辙。我觉得家里要整洁明亮,东西用完归位;她却爱攒着各种塑料袋、旧报纸,说总有用得着的时候。我晚上睡得晚,她天蒙蒙亮就起床,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安静的清晨被放大无数倍。饭桌上也“斗法”,我讲究少油少盐,她却说我的菜“没味儿,跟吃草似的”。为这些鸡毛蒜皮,没少生闷气。
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没有一个明确的分界线。大概是我有次感冒发烧,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感觉有只粗糙又温暖的手在探我的额头,接着是拧毛巾敷上来的凉意,还有碗勺轻轻碰撞的叮当声。我眯着眼,看见她有点佝偻的背影,在厨房的灯光下忙活,端来一碗熬得稠稠的小米粥,米油都熬出来了,喷香。她扶我起来,没说啥话,就吹着勺子里的粥。我喝了一口,眼泪差点掉进碗里。那味道,和小时候生病时喝的一模一样。
从那以后,我学会了“看见”。看见她把我随口夸了一句的腌黄瓜,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做给我吃;看见她戴着老花镜,仔仔细细地帮我缝扣子,线头都要藏得看不见;看见她每天傍晚,总会朝我下班回来的路口张望。我开始理解,她那些在我看来是“囤积”的习惯,是物质匮乏年代烙下的安全感;她坚持的“重口味”,是她用了大半辈子的、对生活的热烈表达。
我们也找到了相处的“默契”。我不再强硬地要求她改变,而是悄悄把旧报纸换成整齐的收纳盒,告诉她:“妈,用这个装,更好找。”她呢,也慢慢接受了我的养生理论,炒菜时会自言自语:“少放点盐,对我闺女身体好。”清晨她依旧早起,但动作放得轻了,像只猫。而我晚上回家,无论多晚,客厅总会留一盏小小的灯,昏黄的光,等着我。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把很多尖锐的东西都磨圆润了。我们之间的话,反而比年轻时更多了。饭桌上,她会讲我小时候的糗事,讲街坊邻居的变迁,那些陈年旧事,在她嘴里鲜活起来。我呢,也乐意把工作上遇到的事儿,当笑话一样说给她听。她未必全懂,但总会认真地点头,给出最朴素的评价:“做人,心眼要正,力气要使对地方。”这话简单,却常常让我在纷杂的事情里静下心来。
有时候看着她坐在阳台晒太阳,眯着眼打盹,白发在光里亮闪闪的,我会出神。想,这十几年,究竟是我在照顾她,还是她在守护我?她是我生活的一个“锚点”。不管外面风雨多大,工作多累,回到家,喊一声“妈”,听到那声拖着长长尾音的“哎——”,心里就踏实了,沉静了。这沉静,是任何别的东西都给不了的。
老母今年八十了,耳朵有点背,得大声说话。但她的记性好着呢,总能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从某个抽屉深处,摸出我正急着要找的证件,或者一块我小时候最爱吃、现在早已停产的糖。她看着我惊讶的样子,就得意地笑,眼角的皱纹堆成深深的菊花。那一刻,我觉得时间好像也没那么残酷。
十几年,听起来很长,过起来,也就是一眨眼。从最初的磨合,到如今的相依,日子像溪水一样,静静地流走了,也把一些最珍贵的东西,沉淀了下来。这大概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吧,没有那么多惊天动地,有的只是这一餐一饭,一朝一夕的陪伴。而这份陪伴本身,就是最深沉的“反哺”了——我用她养育我的方式,陪她慢慢变老。我们都在时间里,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