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点力快要到了
用点力快要到了
老张踩下油门的时候,嘴里又嘟囔了那句口头禅。车子闷哼一声,在盘山公路上吃力地往上爬。副驾上的儿子盯着手机导航,那根代表他们的小箭头,沿着弯弯曲曲的路线,一点点蹭向山顶的终点。窗外是望不到底的深谷,和一层迭一层的山峦。
“爸,还有五公里。”儿子报数。老张“嗯”了一声,手心里有点汗。这路他年轻时跑过无数次,运木材,拉山货,那时路更烂,车更破,可好像从没觉得这么累过。是车老了,还是人老了?他瞥了一眼后视镜,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有点扎眼。
车里的沉默被引擎的嘶吼填满。坡度越来越陡,油门已经踩下去大半,速度却慢得像在散步。儿子放下手机,看了看父亲绷紧的侧脸,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他知道父亲的脾气,这时候插话,准得挨呛。这种时刻,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骑自行车的那条土坡。他在前面歪歪扭扭地蹬,父亲在后面跟着跑,大手稳稳扶着后座,喘着粗气喊:“用点力!用点力!快要到了!”
那时候觉得那条坡好长啊,长到仿佛没有尽头。脚蹬子重得像灌了铅,肺里火辣辣地疼。可父亲那句“快要到了”,就像在眼前晃的胡萝卜,吊着他最后那点力气。直到车轮终于冲上坡顶,风呼呼地刮过耳边,那种轻盈的、飞起来一样的快感,他一辈子都记得。
“还有叁公里。”儿子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老张换了个档,动作有些重。他忽然开口,没头没尾地说:“你知道为啥这坡最难爬吗?”儿子摇摇头。老张盯着前挡玻璃外似乎永无尽头的路:“就因为你看得见终点。远远地在那儿挂着,觉得抬脚就能到,可每一步都费劲。反而那些看不见头的路,闷着头走,倒不知不觉过去了。”
这话有点哲理,儿子品了品,没接话。他倒是想起自己眼下的一摊事——那个搞了半年眼看要成的项目,最近又卡在了一个关键的节点上,甲方反反复复,团队士气低落。每天醒来,都感觉自己在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山,推到一半,石头又滚回原地。那种滋味,和眼下这爬不动的坡,真是一模一样。
车里又安静下来,只剩引擎的喘息。海拔越来越高,空气似乎都稀薄了些。老张的额头渗出汗珠,但他眼神很定,握着方向盘的指节有些发白。他在和这条路较劲,也在和自己较劲。这条路,他绝不能松这口气。
“快到了。”这次是老张自己说的。转过一个急弯,视野豁然开朗。山的全貌展现在眼前,顶峰那座小小的瞭望台,已经清晰可见。最后的几百米,坡度反而缓了些。老深踩了一脚油门,车子仿佛也领会了人的心意,发出一声顺畅的咆哮,积蓄已久的力量终于释放出来,稳稳地冲上了最后一段路。
车停进山顶平台的车位,熄了火。世界一下子安静得只剩下风声。两人下车,靠在栏杆上。脚下是翻腾的云海,来时那条蜿蜒的公路,成了一条细细的带子,隐没在苍翠之间。爬的时候觉得那么痛苦、那么漫长的路,从这儿看下去,竟然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儿子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口憋在胸口的浊气,好像也跟着山风飘散了。老张点了一支烟,眯着眼看远方。他没说什么“你看,到了吧”之类的话,只是那么静静站着。但儿子忽然就懂了,父亲为什么非要亲自开车上来这一趟。有些路,有些关,就得自己咬牙,一寸一寸地碾过来。旁人告诉你一千遍“快到了”,都不如自己亲眼看到终点在前方的那一刹那,从心底涌起的那股狠劲。
风很大,吹得人衣服猎猎作响。下山会轻松很多,但他们都不急着走。这一刻的辽阔,是用力挣来的。老张掐灭烟头,拍了拍车顶盖,那神情不像是对一个机器,倒像是对一个老伙计。“回吧。”他说。儿子点点头,拉开车门。引擎再次启动,声音听起来轻快了不少。回头再看一眼那云海,那条路,他忽然觉得,自己心里那个卡住的项目,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山路盘旋而下,轻松得让人有些不适应。儿子看着父亲松弛下来的肩膀,想起他刚才说的“临界点”。很多事情,很多路途,最黑最累的那一刻,往往就是光明来临的前一瞬。憋住那口气,再用点力,真的就快到了。这个道理,好像只有真正站在山顶回望时,才能看得分明。而人生大多数的坡,都得自己爬过去,才能看见这番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