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欢迎回家
红杏欢迎回家
院墙边那株老杏树，今年开得特别早。前几日还只是些深红的花苞，紧紧裹着，像藏着什么心事。昨夜一场温润的春雨，今早推窗一看，嗬，满枝桠的热闹，深深浅浅的红，泼泼洒洒地漫出来，都快探到邻家的屋檐角了。母亲在树下仰头看着，嘴里轻轻念叨：“这老伙计，怕是知道你要回来，赶着把最好的颜色都抖落出来了。”
我放下行李，也站到树下。空气里有股清甜的、带着土腥气的花香。离家这些年，在那些高楼林立的城市里，春天是绿化带里整齐划一的观赏植物，是手机天气软件上一个渐暖的图标。很少有这样扑面而来、带着生命力的春意。这棵杏树，打我记事起就在这儿，爷爷说他小时候它就在了。它看过这个家的好几代人，树皮斑驳皴裂，像老人手上的皱纹，可开起花来，那股子精神头，一点不输给年轻的苗。
父亲提着水壶过来给它浇水，水珠溅在花瓣上，颤巍巍的。他一边浇一边说：“树这东西，恋旧。根扎在这儿，它就觉得这儿是家。你把它挪个地方，哪怕土再肥，天再暖，它也蔫头耷脑好几年，不开花，不结果，跟你闹别扭似的。”他说着，看了我一眼。我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这些年，我像只风筝，飞得时高时低，时远时近。线那头，牢牢攥在家乡这小院里，攥在父母日渐迟缓的手里。外面世界的精彩，像万花筒，转一下就是一个新图案，让人目眩神迷。可有时候夜深人静，加班后独自回到租住的公寓，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比疲惫更深。窗外的霓虹再亮，也照不进心里某个角落。那个角落里，好像就缺了这么一股子带着泥土味的花香，缺了一声熟悉的、带着乡音的“回来了？”
母亲张罗了一桌菜，都是记忆里的味道。咸淡刚好，是家里锅灶才有的火候。饭桌上，话不多，无非是些“多吃点”、“工作别太累”的平常叮嘱。但那种踏实感，是任何高级餐厅都给不了的。它不刺激，不喧哗，就是温温地、缓缓地包裹着你。父亲抿了一口酒，说起他年轻时也想过出去闯闯，但最终还是舍不得这几间老屋，几亩薄田，还有这棵不知道哪辈人种下的杏树。“人啊，有时候得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儿。”他用了“根”这个字。不是牵绊，不是束缚，是让你无论长多高，都能稳稳立住的东西。
午后，我搬了把竹椅，坐在杏树下。阳光透过花枝，筛下细碎的光斑，随风轻轻晃动。蜜蜂嗡嗡地忙碌着。这一刻，时间仿佛慢了下来。那些在会议室里的争辩，在高铁上的奔忙，在邮件与消息提示音里的焦虑，都被这花香隔得很远很远。我忽然想，我们拼命追逐的很多东西，是不是就像这杏花，远看一片绚烂，热闹非凡，但真正能让你心安、让你觉得滋养的，或许是这树下的一方阴凉，是为你留着的一盏灯。
母亲拿着针线筐坐过来，就着光缝补一件旧衣。她的手有些抖了，线头穿了几次才进针眼。我没说话，就这么陪着。杏花瓣偶尔飘下一两片，落在她的筐里，我的肩上。这画面寻常极了，却又厚重极了。它让我想起“回归”这个词。不是倒退，不是放弃远方，而是像一棵树，在四季里伸展枝叶，但深深懂得，所有的生长，都离不开脚下泥土的供养。
黄昏时分，天边染上淡淡的金红，和杏花的颜色融在一起。邻居家传来炒菜的声响，夹杂着孩子的笑闹。空气里弥漫着炊烟的味道。这株探出院墙的红杏，在暮色里依然显眼。它不是在炫耀，更像是一句温暖的告白，对着每一个归来的游子，对着这个它守护了百年、叫做“家”的地方。
起风了，又是一阵花雨。我接住一片花瓣，柔软的，带着生命的温度。我知道，过些日子，花会谢，青涩的果子会挂满枝头，然后由绿转黄，在某个夏日成熟，甜中微酸，是记忆里的味道。年复一年，这棵树就这么守着它的轮回。而这次回来，我也好像把自己心里那棵有点飘摇的树，重新往这片泥土里，扎深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