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耕母荒废的由
儿耕母荒废的由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晒太阳的老人又在絮叨李家的事。“唉,守仁那孩子,算是把地种明白了,可把他娘给撂下了。”这话像颗小石子,投进村里平静的潭水里,荡开的涟漪,一圈圈都是叹息。
李守仁是我的远房表哥,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娃娃。那时,他娘王婶,腰板挺得比田埂还直,见人就笑,嗓门亮堂堂的:“我家仁娃,争气!”为了这份争气,王婶真是豁出去了。男人走得早,她就守着几亩水田、一片菜园,硬是靠着一双手,把儿子从田埂推进了城里的高楼。学费、生活费,哪一分不是泥土里抠出来的?那些年,她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天不亮下地,星星满了天才拖着影子回家。地里的庄稼,被她伺候得油光水滑,稻穗沉甸甸的,菜叶子绿得发亮。她的世界,围着两件事转:儿子的前程,和那片能长出前程的土地。
后来,守仁出息了,在城里扎了根,安了家。头几年,还总接王婶去住。可王婶住不惯。说城里像鸽子笼,闷得慌;说脚踩不着泥土,心发虚。没住两个月,就逃也似地回了老屋。守仁孝顺,劝不住娘,便换了法子——他承包了村里的几十亩地,搞起了现代化农业。大型农机轰隆隆开进田里的时候,全村人都跑来看热闹。王婶起初也乐,觉得儿子有本事,给老家长脸。可渐渐地,她发觉不对劲了。
儿子的事业越做越大,请了专人管理,用了各种她叫不上名字的机器和药剂。她那几亩传家的宝贝地,也被并进了儿子的“版图”。儿子说:“妈,您辛苦一辈子,该享清福了。地的事,您甭操心。”王婶忽然就“闲”下来了。她早起习惯性拎起锄头,走到田边,却发现田垄笔直,作物整齐,没有一根杂草需要她弯腰。她的经验,在卫星定位和科学数据面前,显得有点“土”了。她想搭把手,管理的小伙子客气地拦住她:“奶奶,这有规程,您歇着。”
地,是越来越肥,产出越来越高。可王婶,却像那被闲置下来的老农具,靠在墙根,慢慢蒙上了寂寥的灰尘。她的腰,好像一下子塌了;嗓门,也暗了下去。儿子在电话里讲的都是大计划,什么“规模效应”、“产业链”,她听着,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最熟悉的泥土气息、庄稼拔节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儿子给她盖了新房子,买了新电视,卡里从不缺钱。可她却觉得,自己最珍贵的那部分——那个与土地血脉相连、被需要、能耕耘的“自己”,正一点点被儿子的“成功”给温柔地“荒废”了。
这大概就是“儿耕母荒废”的由吧。儿子的“耕”,是进取,是开拓,是一片赤诚的反哺。他以为,让母亲脱离辛劳,便是最大的孝。可他没读懂,母亲的生命早已和土地盘根错节长在了一起。她的价值感、她的精气神,就来源于那双沾泥带露的手,来源于对一片生长着的土地的照看。当儿子用新的方式接管了土地,也无意中接管了母亲生命的支点。这种“荒废”,不是故意,却比故意的冷落更让人无力。它披着关怀的外衣,内里却是最深沉的精神流失。
前几天回村,我看见王婶一个人坐在老屋后的矮坡上,望着那片绿油油、却不再属于她“经营”的田地,眼神空茫。风吹过,稻浪翻滚,那是她儿子耕出的锦绣篇章。可风也吹动她花白的头发,那里面藏着的,是一首无人再能聆听的、对于泥土的古老歌谣。儿子在远方耕耘着他的理想和事业,而他最初出发的那块土壤,连同土壤上那个曾经无比坚韧的身影,却在时光里,静默地走向另一种荒芜。
这其中的滋味,复杂得就像那土地本身,混合着欣慰与怅然,希望与失落。或许,真正的孝敬,不单是让父母停下劳作的脚步,更是要懂得,如何让他们生命中那些沉淀了一辈子的热爱与习惯,依然有地方可以安放,依然能触摸到属于自己的、温热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