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上要了她很多次(2023
高铁上要了她很多次
手机屏幕的光，在时速叁百公里的车窗上，映出一个模糊的、疲惫的影子。我盯着那个聊天窗口，指尖悬在发送键上方，久久按不下去。那句话是：“妈，今年春节……项目紧，我就不回去了。”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我在心里默默数着。2023年的日历撕得只剩薄薄几页，而我和故乡之间，仿佛隔着的不是山水，是一层越来越厚的、名叫“忙碌”的玻璃。高铁呼啸着穿过隧道，窗外的黑暗瞬间吞没一切，只剩车厢内恒定苍白的光。这感觉真像啊，像极了这一年大多数时候的状态——高速向前，却不知身在何处，要去何方。
“先生，需要喝点什么吗？”乘务员的声音轻柔地打断思绪。我摇摇头，目光又落回屏幕。母亲的头像，是老家院子里那棵腊梅，这个时节，该开花了吧。记得去年视频，她举着手机，非要让我看那满树金黄，说香得不得了，隔着屏幕我好像真的闻到了。那时我笑着说，明年一定回去闻真的。可现在，指尖打出的，却是另一行字。
高铁真是奇妙的发明。它把地理距离压缩成一张车票上的几个数字，却又把心理距离拉成一条望不到头的轨道。我们坐着它，一次次奔赴远方，奔赴所谓的前程，却也在它上面，一次次地“要了”那个最牵挂我们的人。要了她的理解，要了她的等待，要了她从年初盼到年尾的那顿团圆饭。每一次电话里说“忙，回不去”，都像一次无声的索取。而她，总是给得那么干脆。
“没事，工作要紧。我和你爸都好，你别惦记。”这几乎成了她的标准回复。可上次表哥悄悄告诉我，我妈学会用手机抢购年货了，买了好多我爱吃的腊肠、熏鱼，塞满了冰柜。她对着冰柜发过呆，自言自语：“买这么多，孩子要是突然回来了呢？”
车厢广播报出一个熟悉的中途站名，那是我大学城市的名字。当年，我就是从这一站出发，踏上这条越走越远的轨道。那时意气风发，觉得故乡太小，装不下梦想。如今，梦想有了形状，却也成了困住自己的围城。情感连接这个词，在报告里写过无数次，此刻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我们和世界保持着高速的情感连接，唯独对那个最重要的人，信号时断时续。
旁边座位，一位大叔正笨拙地跟孩子视频，大嗓门里透着藏不住的欢喜：“乖孙，爷爷还有两小时就到！礼物买好啦！”他那份朴素的、快要溢出来的期盼，像一束光，猛地照进我的车厢。我忽然想起，我行李箱里，也塞着给爸妈买的围巾和保健品，可它们似乎只是我减轻愧疚的“道具”，而不是归家的号角。
手指，终于动了。不是发送，而是删除。把那句斟酌已久的托辞，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窗外的景色逐渐开阔，远山和田野在冬日阳光下铺开，是熟悉的、北方的辽阔。我重新打字，敲得很快，生怕下一秒又会后悔：“妈，我刚上高铁，晚饭前能到。今年腌的腊肉，可得多切点，馋死了。”
点击发送。几乎就在瞬间，对话框顶上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那跳动的小字，竟让我眼眶有些发烫。她没有回文字，直接拨了视频过来。接通，屏幕上立刻挤满她欣喜的脸，背景是家里熟悉的厨房，还能听到我爸在边上大声问“是不是儿子？”
“怎么突然又得空了？也不早说！我这就去解冻……”她的声音和信号一起，有点断续，但那份快乐无比清晰。我看着她眼角笑出的深深皱纹，那里面不知藏了多少次失望后的重新盼望。2023年，我在高铁上，在生活的高速列车上，向她索取了太多太多次的宽容。而这一次，我不想再“要”了。这一次，我想成为那个“给予”的人，给予一场猝不及防的惊喜，给予一个踏实的拥抱，给予一段不再需要屏幕传递的、真实的陪伴。
高铁开始减速，熟悉的乡音在车厢各处隐约响起。我知道，终点站快到了。那条长长的轨道，这一次，终于把我带向了她，而不是带离她。窗外，故乡的天空，蓝得那么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