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尔多结依家庭教师
波尔多结依家庭教师
说起来你或许不信，我在波尔多的第一份工作，竟然是给一个叫结依的日本小姑娘当家庭教师。那时候我刚到法国，兜里没几个钱，法语说得磕磕巴巴，倒是靠着还能凑合的日语，在华人论坛上接到了这份活儿。
地址在一条安静的坡道上，推开铁门，院子里有棵老橡树。结依大概十岁，齐耳短发，总是安安静静的。她父亲是酒庄的酿酒师，母亲则在画廊工作。我的任务很简单，陪她说日语，讲讲数学题，别让她把母语忘了。可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第一次上课，我发现这孩子的书桌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对于土壤成分的分析册子，旁边是她的日语童话书。她指着册子上一串串法文术语，抬头用日语问我：“老师，为什么这片土地的石头，能决定葡萄的味道呢？” 我一时语塞，这完全超出了“家庭教师”的范畴。我只能老实说：“这个……老师也不懂，我们一起查查好吗？”
慢慢地我明白了，我这个“老师”，更像一座桥。结依的生活是割裂的——在学校，她是说法语、学法国历史的小学生；在家里，她需要保持日语的语感，记住一些东方的习惯。而她的世界，又被波尔多这片土地深深浸染。她带我去看她父亲酒窖里沉睡的木桶，空气里是橡木和酒液陈年的芬芳。她会突然用日语喃喃自语：“这气味，像老家爷爷仓库里的木头。”
有一回，我们读到一篇对于“风土”的文章。这是个核心关键词，在葡萄酒的世界里，它指的是气候、土壤、地形一切自然因素的总和，决定了酒的灵魂。结依眼睛亮了一下，她跑出去，回来时手心攥着一把红褐色的泥土。“这是我的‘风土’，”她说，然后又换成日语，“但我觉得，我也有两个‘风土’。”
那一刻，我忽然被触动了。这个安静的孩子，每天都在进行一种奇妙的“酿造”。她的生命基底，是东方的含蓄与细致；而波尔多的阳光、雨水、空气，以及那种缓慢而专注的酿造哲学，正日夜不停地为她添加风味。她的沉默，或许不是害羞，而是在两种文化的桶里静静沉淀、呼吸。
我的角色也开始变化。我不再仅仅纠正她的日语发音，而是听她讲学校的故事，再一起用日语把故事“翻译”一遍。我们算数学题，会用“如果一公顷葡萄园产多少公斤葡萄”来举例。文化融合这个听起来很大的词，在她身上，就是这些具体而微的瞬间。她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把两边的“风土”调和成一种独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的父母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教育。有一次下课，结依的父亲，那位身上总带着淡淡葡萄藤气息的酿酒师，用不太流利的英语对我说：“谢谢你。我们不想她只记住一种语言。她应该像这里的酒一样，复杂一点，有层次，那才是好的。”
课程快结束的时候，结依送了我一张她自己画的画。画上是两个相连的酒杯，一杯里是夕阳般的波尔多红，另一杯是清透的琥珀色，像是清酒。中间她用稚嫩的笔迹写着：“我的混合。” 我拿着那张画，在傍晚的橡树下站了很久。
离开波尔多多年，我常常想起结依。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说着一口流利的日语，是否还保持着那种安静的观察力。我想，她或许已经成了她自己生命的“酿酒师”，懂得品鉴自己复杂而独特的来历。而那段做家庭教师的时光，究竟是谁在教育谁呢？好像我也被悄悄“酿造”了，对“成长”这个词，有了更深、更醇厚的理解。这大概就是生命教育最本真的样子吧，它从来不是单方面的灌输，而是在特定的“风土”里，一场相互的浸润与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