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活片
一生活片
厨房的窗玻璃上，贴着一片菜叶。是早上洗菜时溅上去的吧，绿莹莹的，沾着水珠，在午后的光里，像一枚小小的、柔软的标本。我盯着它看，忽然就忘了原本要做什么。这瞬间的恍惚，像走在路上，鞋底忽然粘住了一片湿漉漉的银杏叶，脚步不由得一顿。
生活大概就是由这样无数的“片”组成的吧。它们不是什么完整的故事，没有开头，也常常没有像样的结尾。就是一刹那的光，一阵没来由的气味，手指碰到某件旧物时微微的凉。它们像老房子墙壁上剥落的碎屑，你捡起来，对着光看，里面或许藏着多年前刷墙时滚轮压过的一道痕迹。
记得小时候，外婆总在午后补衣裳。阳光斜斜地穿过天井，照在她膝头的那只藤筐里。里面是各色的碎布头，红的像冰糖山楂的纸，蓝的像洗得发白的天空。她拿起一片，对着破洞比划，手指摩挲着布料的边缘。那会儿我觉得，她是在把日子里的破绽，用这些零零碎碎的时光，悄悄地缝补起来。如今我懂了，那些碎布本身，就是日子啊。不是整匹的、光鲜的绸缎，就是这些边角料，摸上去有点糙，颜色也杂，却偏偏最是贴心、实在。
我们总爱追寻“意义”，仿佛生活必须是一本装帧精美、章节分明的书。可更多时候，它更像一迭散落在风里的纸页，有的写了几行字，有的只是染上了茶渍，有的被折成了一只小船。你很难说清哪一页更重要。或许，那个你加班到深夜，走出大楼，发现看门的老师傅特意给你留了一盏昏黄门灯的夜晚；又或者，是某个困顿的下午，你百无聊赖地转动茶杯，看一片茶叶如何缓慢地舒展开身体，如同一次小小的苏醒。这些瞬间，构成了我们存在的真实质感。
前些天整理旧书，从一本厚厚的词典里，飘出一张极小的糖纸。是那种老式的水果糖，玻璃纸，已经脆了，却还留着淡淡的橙子香。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大概是某个遥远暑假的遗留物。那个贪嘴的孩子，偷偷把糖含在嘴里，把糖纸夹进书页，以为这样就能留住那份甜。你看，记忆的锚点，往往不是惊涛骇浪，而是这样一片几乎无重的、带着甜味的塑料纸。它让某个闷热的、无所事事的下午，忽然有了清晰的轮廓和气味。
所以说，别总眺望那些庞大的、完整的“成就”了。低下头，看看你手边那杯茶蒸腾起的热气，是怎么慢慢消散在空气里的。听听窗外那阵忽远忽近的、卖豆腐的梆子声。感受一下此刻，疲惫是如何像潮水一样，缓缓漫过你的脚踝。这些就是生活的“片”。它们不喧哗，不证明什么，只是安静地存在着，像河床上的鹅卵石，被流水经年累月地打磨，温润、踏实。
窗玻璃上那片菜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落下去了，只在玻璃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很快也会干的。我转身，继续去忙我的事。但我知道，有那么几分钟，我和一片菜叶，和它身上映照出的整个微缩的、颤动着的世界，在一起。这就够了。生活的真味，或许就藏在这不经意的一瞥，一次停顿，一片微不足道的“活”里。它自己会生长，会呼吸，会在你心里，落下一点淡淡的、青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