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袜阿姨
丝袜阿姨
我们小区门口有个修鞋摊儿,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阿姨。大家都叫她“李姐”,但背地里,好些人,特别是年轻点儿的,都悄悄喊她“丝袜阿姨”。
这外号乍一听,有点怪,甚至带点儿不礼貌的调侃。但你只要在她摊子前站上十分钟,就全明白了。李姐的修鞋摊,旁边总挂着一排丝袜,肉色的、黑色的、带暗纹的,在阳光下挂着,像一排轻柔的旗子。她的绝活,就是补丝袜。
现在这年头,谁还补丝袜啊?一双十来块钱,勾破了随手一扔,多方便。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有一次,我急着参加一个挺重要的会议,唯一一双合宜的灰色丝袜,脚踝处抽了丝,拉出一条恼人的线。买新的来不及,我捏着袜子,有点尴尬地蹲在她的摊子前。“阿姨,这个…能弄吗?”
李姐接过去,对着光看了看,没说话。她戴上那个用绳子挂在脖子上的老花镜,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比小拇指还细的钩针,又抽出一小缕几乎看不见的丝线。她的手很糙,指节粗大,是常年干活的手。可那枚细针在她手里,忽然就变得灵巧极了。她眯着眼,针尖在破洞边缘轻巧地穿梭、勾连,动作又快又稳。那专注的神态,不像在补袜子,倒像在完成一件微雕艺术品。
“好了。”她递回给我。我接过来,对着光找了半天,才在原来破洞的地方看到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与周边纹理融为一体的结。那破洞,真就给“织”回去了。
“神了!”我忍不住赞叹,“阿姨您这手艺,跟谁学的啊?”
李姐笑了笑,用围裙擦擦手:“自己瞎琢磨的。早些年,丝袜可是金贵东西。”她话不多,但那天大概心情不错,一边整理手边的线轴,一边慢悠悠地说,“我年轻那会儿在纺织厂,机器上也补断了的线头。这道理,差不多。东西坏了,能补就补补,补好了,还能接着用,心里踏实。”
我看着她那双布满茧子和细小划痕的手,忽然觉得,“手艺”这个词,有了沉甸甸的温度。这不仅仅是一门濒临消失的技术,更像是一种执拗的生活哲学。在这个追求“快”和“新”的时代里,她固执地守着一个“修”字。修的是一双袜子,对抗的或许是一种“随意丢弃”的习惯。
后来我成了她摊子的常客。不只是补丝袜,鞋子开胶了,包带断了,甚至孩子玩具上的绒布裂了口子,她都乐意接。她的小摊渐渐成了小区一个奇特的“枢纽”。在这儿,你能看到精致的白领等着她把高跟鞋的跟修稳,也能看到送外卖的小哥让她给摩托车手套加固个扣子。大家等着的时候,就聊几句,家长里短,天气物价。她的摊子,有一股子让人安心的“地气”。
有一次,一个穿着时髦的姑娘拿着双大牌丝袜来补,破在膝盖,洞不小。姑娘嘟囔:“这牌子好几百呢,才穿一次。”李姐仔细看了看,摇摇头:“这个丝太脆,织回去也不牢靠,穿一次可能还会崩开。我帮你用同色线勾个暗纹小花遮上,行不?就是会有点痕迹,不细看看不出。”
姑娘想了想,同意了。补完后,那个小小的、优雅的纹样,反而让袜子变得特别起来。姑娘挺高兴,说这叫“定制款”。李姐只是笑,大概不明白什么叫“定制款”,她只觉得,东西修好了,没糟蹋,这就对了。
我再也没叫过她“丝袜阿姨”。我叫她李师傅。她那双巧手,修补的何止是物品的破损呢?有时候我觉得,她也在不经意间,修补着我们对“物”的某种淡漠关系。让一件东西,因为有了修补的痕迹,反而和我们有了更深的联结。这种联结,是崭新的商品无法给予的。它带着记忆,带着故事,带着一双粗糙而灵巧的手所赋予的第二次生命。
如今,每次经过小区门口,看到李姐坐在那儿,低头忙活,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和那一排轻轻晃动的丝袜上,我心里都格外平静。这城市跑得太快了,但有这么一个慢悠悠的角落,一个人在静静地“织补”,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