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的妈妈
茶馆的妈妈
巷子口那家老茶馆,开了怕有叁十年了。木招牌被风雨磨得发白,字迹却还清晰。我小时候就常在那儿跑,不为喝茶,为的是找王妈妈。
王妈妈不是老板,是老板请来照应场子的。老板常在里间算账,外头这一厅堂的烟火气,全归她管。她总系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手里拎着把长嘴铜壶,身子微微侧着,眼睛像探照灯似的,轻轻那么一扫,哪儿茶该续了,哪儿客人要添点心了,心里门儿清。她走路没什么声音,可人一到跟前,一股子暖烘烘的茶香混着干净的皂角味儿就先到了。
这茶馆,是个小世界。早上天蒙蒙亮,就有赶早市的菜农进来,喝口热茶暖暖身子,粗瓷碗顿在桌上“咚”的一声响,聊的是昨夜的霜、今天的行市。王妈妈会特意给他们那壶里多撒一把粗茶叶子,劲儿大,耐泡。过半晌,退休的老爷子们摇着蒲扇来了,占据靠窗那两张最好的桌子,楚河汉界,杀得难解难分。王妈妈经过,有时会停一下,看着棋盘,轻轻“哎哟”一声:“张伯,你这马,跳得险哟。”也不多说,笑着就走开了。那被提醒的张伯,挠挠头,往往能寻出一条活路来。
王妈妈有个本事,她能记得住几乎所有老客的喜好。刘爷爷只喝茉莉香片,头一道水不能太滚;陈师傅爱雨前龙井,杯子必须先烫过;跑运输的李哥,一来就要浓得发苦的普洱,提神。她不用本子记,全在脑子里。有时候客人自己都忘了上次要的什么,她倒能稳稳地把那杯对的茶送到跟前。这份体贴,不是训练出来的,是长年累月,把心搁在这茶馆里,慢慢煨出来的。
有一回,一个半大孩子,估摸是考试没考好,垂头丧气地溜进来,坐在最靠里的角落,一坐就是一下午,就点了一杯最便宜的绿茶。王妈妈续了叁次水,没多问一句话。天擦黑的时候,她端过去一小碟自家晒的红薯干,放在孩子手边,轻声说:“水喝多了,胃里空,吃点垫垫。茶是苦的,日子是长的,没啥过不去。”孩子愣愣地抬起头,眼睛有点红,拿起红薯干慢慢嚼。后来,那孩子成了茶馆的常客。
茶馆里自然也少不了烦心事儿。有为了棋局吵得面红耳赤的,有喝多了几句言语不合嗓门就大的。每遇到这种时候,老板在里头可能皱眉头,王妈妈却总是第一个过去的。她不急不恼,提着壶,给吵架双方的杯里都续上热水,热气一蒸腾,那火气好像就下去了一半。她常说:“一盏茶的时间,天大的火气也能缓一缓。都是老熟人,值当么?”这话平平淡淡,却像块柔软的棉布,把那些尖锐的毛边都给包裹住了,让这方小天地的氛围,始终保持着一种温润的底色。
我后来离家读书、工作,回去得少了。但每次回去,总要去茶馆坐坐。王妈妈的头发,从花白变成了全白,拎铜壶的手,青筋更明显了些,步子也慢了一点。可她那眼神没变,还是那么清亮,那么周全地照看着这一屋子的热闹与安静。茶客换了一茬又一茬,窗外的巷子也从清静变得喧闹,可只要走进这茶馆,时间就好像被她手里那把铜壶缓缓流出的水给定格了,还是那股熟悉的、让人心安的茶香。
去年回去,听说巷子可能要改造,茶馆或许开不久了。我心里一紧,赶忙又去。王妈妈正在擦桌子,一下一下,擦得很仔细。我问起这事,她直起腰,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望着门外熙攘的街,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茶馆啊,就像个老茶壶,用得久了,里外都浸透了茶味。壶要是没了,茶味也就散了。但那些喝过这茶的人,走到哪儿,心里头大概都会留着这点味儿吧。”
那天我坐了很久。看着她穿梭在桌椅之间,看着阳光透过老旧的窗棂,照在浮动的茶尘上,看着这一屋子被茶水浸润得温和的人生百态。我忽然觉得,王妈妈和这茶馆,早已分不开了。她不是什么主角,却是这里的魂。她用她几十年如一日的陪伴,熬煮出了一壶最醇厚的人情茶,滋养了一巷子的光阴。这茶,初入口或许平淡,但回味绵长,足以抵挡世间的许多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