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母
小姨母
提起小姨母,我脑子里先蹦出来的,总是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樟木箱子味儿,混着点儿旧书的纸墨香。她不住在我们这个闹哄哄的城里,守着老家河边一座老院子。那院子我小时候常去,青石板缝里挤着倔强的草,屋檐下燕子年年来做窝。我妈总说,你小姨母啊,是个“旧派人”。
怎么个旧法呢?现在谁还用手绢啊?她用手绢,迭得方方正正,素净的棉布,角上有时绣朵不起眼的小兰花。我们这群小辈,手机玩得飞起,聊天用一串串缩写,她呢,至今还保持着写信的习惯。不是电子邮件,是实打实的信,蓝黑墨水,钢笔字一笔一划,力透纸背。信里絮絮叨叨,说院角的腊梅打苞了,说河里近来水清了,看见白鹭了。收到信,你得慢下来,找个安静角落,才能读进去。
有一年暑假,我心浮气躁得很,好像被什么催着赶着,什么都看不进去。被我妈“发配”到小姨母那儿住几天。头两天,我简直坐立不安,院子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鼓噪声。小姨母也不多话,早晨扫院子,晌午看书,傍晚就坐在廊下的竹椅里,望着河水发呆。我憋不住,凑过去问:“小姨母,您整天看这河水,看出什么名堂了?”
她转过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水波纹一样漾开。“你看这水,它流得急吗?”我看看,河水汤汤,是不算急。“它就这么流着,该拐弯拐弯,该沉淀沉淀。急了,就浑了;慢了,泥沙下去了,自己就清了。”她说话慢慢的,像在斟酌字句。“人有时候,也得学学这水,得让自己‘沉淀’下来。心里头乱七八糟的东西多了,看什么都是慌的。”
“沉淀”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不像个书面语,倒像个实在的动作。第二天,她让我帮忙整理阁楼上的旧书。灰尘在光柱里跳舞,我们搬下一箱箱书,她拿起一本,轻轻掸去灰,有时会翻开某一页,停一会儿,又轻轻合上。那个下午,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只有翻书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的蝉鸣。我满手的灰,心里那份莫名的焦躁,却不知什么时候,像灰尘一样,被轻轻掸落了些。
小姨母有一种特别的“安宁感”,这不是说她与世无争。院子里那棵被台风刮歪了的石榴树,她细心用木棍支撑,绑好,年年夏天还能结出硕大的果子。她对生活里具体的事物,有一种专注的诚意。这种“安宁感”,大概就来自于这种专注吧。不盯着远处虚无缥缈的焦虑,只把手边的事,一件件,妥帖地做好。
如今,我也到了会被生活追着跑的年纪。有时忙得晕头转向,心里那根弦绷得要断的时候,我会忽然想起那座河边的老院子,想起小姨母坐在廊下的背影。然后我会试着停下来,深呼吸一下,哪怕只是倒一杯水,看着茶叶慢慢舒展开,沉到杯底。这个简单的动作,像一种无声的提醒。
时代跑得飞快,小姨母和她那方绣花手绢、那些手写信,好像是被落下的旧风景。但我知道不是的。她就像老家河床底下那些沉稳的卵石,水流再急,它们在那里,水缓了,它们还在那里。她身上那种让时间“沉淀”的力量,那种在具体生活里扎根的“安宁感”,或许才是能给慌慌张张的我们,一点真正底气的东西。那樟木箱子的气味,隔了岁月飘来,依然是让人心定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