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扯橙毡票
一扯橙毡票
老李从抽屉最里头摸出那张票子的时候,手上的茧子蹭着纸边,沙沙地响。那哪里还像张票啊,颜色旧得跟隔年的橘子皮似的,边角毛了,软塌塌的,捏在手里像片晒蔫了的叶子。可他就这么捏着,半天没动弹,眼神定定的,像是要把票子上那模糊了的红印章,再瞧出个洞来。
这东西,我们那儿叫“橙毡票”。名字怪吧?橙,是说它当年簇新的时候,大概有那么点橙红的喜庆颜色;毡,是说它用的纸厚实,有点儿毛毡子的手感;票呢,就是它的本分了——一张凭证。可这凭证,不是换米换油的,它换的,是另一种更沉的东西。
那是叁十多年前的事了。镇上的纺织厂要扩建车间,号召大家“援建”,不出钱,出力。家家户户都得出个壮劳力,白干活,没工钱。可也不能让人白干不是?于是就发了这“橙毡票”,干满一个月,发一张。攥着这票,年底能去厂里领一条毛巾,或者两块肥皂。那时候的工人,憨实啊,觉得这是光荣,是和大伙儿一块儿“建设”呢。我爹就去了,手上磨得全是血泡,晚上回家,累得话都说不动,可把那票收得妥妥帖帖。
老李这张,不一样。他没用它去换肥皂。车间盖到一半,上头来了检查的,说木料堆放不合规,有隐患。那天风大,不知怎么的,真就起了火苗。老李当时离得近,想都没想就冲上去,连扑带打,火是灭了,他半条胳膊燎了一片。厂里表彰,除了奖状,额外多给了他叁张“橙毡票”。说是以后能换点“紧俏货”。可这“以后”,就没了音信。厂子过了几年红火日子,到底还是没撑住,改制,合并,最后机器都卖光了。
这票,就成了废纸。不,比废纸还沉。它压在抽屉里,压在心头。老李偶尔跟儿子讲起,儿子正刷着手机,头也不抬:“嗨,那不就是张‘白条’嘛!爸,你这叫……哦对,被‘沉淀’了。”
“沉淀”?老李咂摸着这个词。可不是沉淀了么。沉淀下去的,是他那股子傻乎乎的冲劲儿,是胳膊上那块疤,是当年觉得能攥在手里的、一个对于“以后”的盼头。这票子本身,早就没了“流通”的价值,它流通不了任何商品了。可它偏偏又在老李的生命里,顽固地“流通”着——每年总要被他翻出来看几回,每看一回,心里就滚过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风。
前些天,社区搞什么“老物件征集”,说是有博物馆的人来看。老伴撺掇他拿去:“兴许人家认得,是个见证呢。”老李揣着去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拿着票,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他胳膊上的疤,叹了口气,轻轻把票还了回来。“老人家,收好吧。这是个……纪念。”
老李走回家,心里那阵风,好像忽然就停了。他好像有点明白了。这“橙毡票”,早就完成了它的“流通”。它流通的,从来就不是肥皂毛巾,也不是什么空头许诺的“紧俏货”。它流通的,是他那一代人实实在在淌过的汗,信过的话,扑过的火,和后来那漫长岁月里,无声的等待与消化。它成了一张对于“信”本身的票据,存进了他个人的“银行”里,取不出来,却也再抹不掉了。
他把票子又轻轻放回抽屉原处。这回,手很稳。窗外,傍晚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那片“橙毡”上,它依旧黯淡,却莫名有了点温润的光。老李合上抽屉,咔嚓一声轻响,像是给一段“流通”,轻轻地,上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