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美的淫户
肥美的淫户
老话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村靠着那条大河,世世代代,吃的就是这碗水饭。河滩边上,有那么一片地,村里老人提起它,眼神都会变得有点不一样,嘴里常念叨着:“那可是块‘肥美的淫户’啊。” 你乍一听,兴许会想歪。别急,这里头可没那些个乌糟事。“淫户”在我们这儿的老话里,说的是那水分太足、流得太散、没个正形的河滩地。水多了,漫得到处都是,管不住,这就叫“淫”。
那片地,真是应了这个名儿。河道在这儿拐了个大弯,水流一缓,每年汛期过后,上游冲下来的肥泥沃土,就一层一层、厚厚实实地铺在这片滩涂上。黑油油的,攥一把在手心里,仿佛能捏出油来。那土是真肥啊,肥得流油,肥得种什么得什么,撒把种子下去,就跟变戏法似的,蹭蹭地往上长。可它也是个“浪荡子”,没个定性。今年河水温柔点,它便安安稳稳,给你捧出满地的金黄稻穗;明年要是河水发了脾气,它转眼就被吞个干净,啥也剩不下。
所以,村里人对这片地,感情复杂得很。是又爱又恨,又离不开。爱它的慷慨,恨它的无常。老一辈人守着它,就像守着一个脾气火爆却家底丰厚的婆娘,得顺着毛捋。他们摸索出了一套和它相处的法子:种些生长期短的作物,见好就收;垒起临时的土埂,能挡一时是一时。这种相处之道,充满了民间生存的狡黠和无奈。它给你的,你得赶紧接住;它要拿回去,你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后来,年轻人一个个往外走,嫌弃这地儿“靠天吃饭”,没个准信。这片“肥美的淫户”渐渐就有些荒了。野草长得比人还高,芦苇一片连着一片,成了野鸟和水蛇的乐园。偶尔有老人路过,会停下脚步,摇摇头,叹口气:“地是好地,就是性子太野,养不家。” 它好像真的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只剩下“肥美”的传说,和“淫户”那不受约束的野性。
可事情在前两年起了变化。镇上来了个农科站的技术员,戴着眼镜,文文静静的。他在我们村住了下来,整天就在那片荒滩上转悠,这里挖挖,那里测测。村里人都觉着奇怪,这书生能折腾出个啥?直到他开了个会,指着图纸说,这不是“淫户”,这是块“宝地”。他说,现在有新种子,耐淹;有新法子,能固土。咱们不跟河水硬顶,咱们给它规划规划,让它在可控的范围里“撒野”。
于是,荒滩又热闹了起来。只是这回,不再是人跟地斗气,而是人顺着地的性子来引导。低洼处,索性挖成了塘,养起了鱼虾;地势稍高的地方,种上了既能固滩、经济价值又高的作物。那条喜怒无常的河水,一部分被温柔地引入塘中,成了活水。那片地,依然“肥美”,但那股子四处漫流、不受管束的“淫”劲儿,被巧妙地疏导了,化成了滋养更多生命的源泉。
去年秋天,我站在新修好的观景台上看。一边是规整的田塘,鱼跃稻香;另一边,特意留出了一片原始的滩涂,芦花胜雪,水鸟翔集。技术员在旁边说,这叫“弹性利用”,给水留出路,就是给人留活路。我忽然就懂了老人口中那个词的分量。“肥美的淫户”,这名字本身,就包含着祖先最直观的观察和最深刻的智慧——他们早就看到了这片土地丰沛的生命力和不受拘束的自然本性。过去我们只想“驾驭”,现在学着“共处”。地,还是那块地。变的,是我们看待它的眼光和与之相处的方式。它的故事,就像那河水,弯弯绕绕,终于流到了一个更开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