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好痛嗯轻一点啊
啊?好痛?嗯?轻一点啊
这声音是从隔壁理疗室飘出来的,带着点埋怨,又掺着点说不清的含糊。我正躺在按摩床上,脖子僵得像块老木头,李师傅那带着厚茧的手掌刚搭上我的肩膀,我就忍不住“嘶”地吸了口凉气。
“你看,”李师傅手上劲儿松了点,声音却稳稳的,“你这肩颈,筋肉都拧成疙瘩了。痛?痛就对了,说明找着地方了。”他的话把我从对隔壁动静的好奇里拉了回来。我自己的麻烦还顾不过来呢。李师傅是这社区诊所的老手艺人,五十来岁,话不多,手下却像长了眼睛。
那股子酸胀痛麻的感觉,从他拇指按压的那一点炸开,顺着肩膀往胳膊上窜。我差点从床上弹起来。“等等等等……师傅,轻、轻点儿!”我的声音估计跟隔壁那位也差不了多少。
“忍忍,”李师傅没停,力道反而更沉了一些,像在慢慢揉开一团冻硬了的面,“你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成天对着电脑,头往前探,肩膀耸着,气血都堵在这儿了。不通,才痛。”
他这话,让我忽然走了神。我想起小时候磕破了膝盖,外婆给我擦红药水,我嚎得震天响。她总是边吹气边念叨:“痛一下,好得快。痛觉是在提醒你,这儿出问题了,得小心。”那时候不懂,只觉得外婆手重。现在肩膀上的酸痛,和李师傅的话、外婆的念叨,莫名其妙地串在了一起。
“人呐,有时候就是怪。”李师傅换了只手,按住我颈椎侧边一个点,那股酸爽直冲头顶,我“嗯”地闷哼一声。“平时脖子嘎吱响,头昏脑涨,觉得忍忍就过去了。真给你疏通的时候,喊痛的也是你。”他这话里带着点笑,不是嘲讽,是见多了的淡然。“舒服谁不会享受?可有时候,就是得经过点‘不舒服’,才能把‘舒服’找回来。这就叫‘身体感知’。”
痛感,是身体在说话
“身体感知”这个词,就这么平平淡淡地从他嘴里出来了。我趴在那个圆洞里,脸朝着地面,忽然觉得有点惭愧。我对自己这身体,好像从来都是“用时朝前,不用时朝后”。熬夜赶工,脖子酸了,胡乱扭两下;眼睛干了,滴点眼药水。它发出疲惫的信号,我假装没听见。直到它用剧烈的疼痛罢工抗议,我才慌慌张张跑来,还要求“轻一点”。
李师傅的手,此刻像在解读一本复杂的、用密码写成的书。那些紧绷的肌肉纹理,那些细微的结节,就是身体写下的字句。他按到一个特别僵硬的点时,我忍不住又“啊”了一声,但这次,除了痛,似乎还感觉到一股热流,被强行推着往僵冷的地方涌过去。
“这儿堵得最厉害。”他自言自语似的,“筋都缩了。我得把它拨开,会有点痛,你忍着点,试着放松。”我深吸一口气,试着不去对抗那股力道,而是去感受它。很奇怪,当你不再紧绷着反抗,那种尖锐的痛楚,好像慢慢化开了,变成一种沉重的、酸胀的疏通感。
按摩结束时,我坐起来,晃晃脖子。那种石头压着的感觉轻了大半,虽然被按过的地方还在发热发酸,但整个肩膀和脖子,好像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能自由地、轻松地转动了。一种久违的“通透感”,从肩颈蔓延开来。
走出诊所,傍晚的风吹在脸上。我忽然想起隔壁那句“轻一点啊”,忍不住笑了。那或许不是娇气,而是在疼痛来袭时,最直接、最本能的身体呼唤。我们习惯了忽略身体细小的声音,总等到它大喊大叫,才不得不理会。而李师傅这样的人,做的就是翻译的工作,把身体的“痛语”,翻译成我们能够理解、并且需要去面对的讯号。
回到家,我倒了杯温水,没有像往常一样窝进沙发刷手机,而是走到窗边,慢慢地、幅度很小地活动着肩颈。那份酸痛还在,但它不再是一个陌生的、需要驱逐的敌人。它像一个提示符,在轻轻地、持续地提醒我:喂,我在这儿呢,你得好好看着我,关照我。
窗外的路灯次第亮起。我揉了揉还有些发酸的肩膀,心里却比来之前松快了不少。有些痛,喊出来,或许不是为了拒绝,而是为了更好地听见,然后,把自己一点点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