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沦陷5
父亲的沦陷5
我爸把手机屏幕朝下,“啪”地一声扣在饭桌上。那声响,比平时重了叁分。我和我妈交换了个眼神,都没说话。空气里飘着红烧带鱼的咸香,也飘着一丝说不清的别扭。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几次了?饭吃到一半,他忽然就盯着手机出神,眉头一会儿拧紧,一会儿又松开,嘴角偶尔抽动一下,像在跟谁进行一场无声的、却又无比投入的对话。
“老陈,汤凉了。”我妈舀了碗汤,推过去。我爸这才恍然惊醒似的,“哦,哦,好。”他端起碗,眼睛却还不由自主地往那反扣着的手机上瞟。那手机,黑乎乎的,静悄悄的,可又像有个无形的钩子,牢牢挂住了他的魂儿。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上次回家,他兴致勃勃地给我看一个什么“内部消息群”,说是有高人指点,能提前知道政策风向。当时我就觉得有点悬,劝了两句,他摆摆手,说我不懂。“这里面门道深,都是圈里人,信息值钱着呢。”
门道?圈里人?我看着他花白的鬓角,想起他以前最常挂在嘴边的,是“报纸上白纸黑字才作数”。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来路不明的群聊、那些只有音频不见真人的“内部讲座”,成了他深信不疑的“白纸黑字”?他的世界,好像被一层看不见的“信息屏障”给隔开了。屏障这边,是我们这些家里人说的“家常话”;屏障那边,是群里那些“老师”、“老总”、“内部人士”说的“机密话”。他显然觉得,那边的话更金贵,更接近真相。
吃完饭,他破天荒没立刻钻进书房——那里成了他捧着手机的固定据点。反而在客厅沙发坐下,开了电视,心不在焉地调着台。我知道,这是个谈话的缝隙。我蹭过去,装作随口问:“爸,最近还在研究那个‘趋势分析’群?”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用一种故作轻松的口气说:“嗨,随便看看,学点新东西,现在社会变化快,不学习就跟不上。”这话本身没错,可从他现在嘴里说出来,总透着点虚。他学的,到底是知识,还是一套套的话术?
“群里都聊些啥啊,那么吸引人?”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纯粹的好奇。他来了点精神,往前倾了倾身子:“那可多了!比如……”他压低了声音,仿佛在透露天机,“有个王老师说,接下来有个新板块要起来,普通人根本不知道,是‘认知战’的前沿阵地,谁先理解,谁就掌握了主动权!”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着一种我陌生的光,那光里混杂着兴奋、自得,还有一丝被选中的优越感。“认知战”这个词,从他这位退休老会计嘴里蹦出来,显得格外突兀和沉重。
我心里那点模糊的担忧,忽然落了地,砸出一个坑。事情比我想的或许更麻烦。这已经不单单是轻信几个养生谣言,或者买点不实用的保健品了。他沉浸的,是一整套逻辑自洽、看似高深、不断提供“独特信息”和“身份认同”的话语体系。这套体系在他周围竖起了那道“信息屏障”,把他和我们隔开,把他和过去那个笃信眼见为实的老陈隔开。屏障里的回音,让他觉得自己站在了更高的认知层面,而我们这些屏障外的人,反而成了被蒙蔽的、需要被唤醒的对象。
电视里正播着无聊的广告,声音嘈杂。我爸说完那段话,似乎也耗掉了刚才攒起的一点交流兴致,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兜——手机在那里。那道屏障,又无声地升起来了。我知道,今晚不会再问出什么。强行去推那道屏障,只会让他躲得更远。我妈在厨房默默收拾着,水流声哗哗的,盖过了客厅里尴尬的寂静。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教我骑车。他在后面扶着后座,跑得气喘吁吁,大声喊:“看前面!握稳车把!别怕!”我那时觉得,父亲的背影和声音,就是最可靠的方向。可现在,他在一条我看不见、也扶不住的路上,被一些遥远而模糊的声音引导着,越走越远。我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在追逐一个“更高认知”的幻影,还是仅仅在填补退休后,那片我们未能及时察觉和填补的巨大空虚。那道“信息屏障”,隔开的不仅是信息,或许还有我们本该更早给予的关注和理解。下一步该怎么走?是强硬地拆掉那道墙,还是试着找一扇门,先走进他的世界里去看看?这问题,像这夜晚一样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