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好湿
好大好湿
你听见过那种声音吗?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也不是噼里啪啦的阵雨。是那种,天像漏了底,水成片成片地往下砸,砸在瓦上、棚上、树叶上,发出“哗——”一片连绵不绝的、浑厚的闷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土腥气,混着青草和树叶被彻底打透后散出的味道,凉飕飕地直往鼻子里钻。站在屋檐下,往外伸出手,不到叁秒钟,掌心就能蓄起一小洼水。这,就是“好大好湿”的感觉。
我记忆里最深的一次,是在乡下外婆家。夏天的午后,天先是闷得像个蒸笼,蝉声嘶力竭地叫,叫得人心头发慌。忽然,天色暗了下来,不是慢慢变暗,而是像谁拉上了一块巨大的、灰黑的幕布。风起了,不是微风,是打着旋儿、卷着地上尘土和碎叶的野风。外婆赶紧招呼着收衣服,关窗户。嘴里念叨着:“这场雨,来头不小,怕是好大好湿哩。”
果然,第一滴雨点砸在晒谷场的泥地上,“噗”地一声,印出一个铜钱大的深色印记。紧接着,第二滴,第叁滴……然后,仿佛天河决了口,那雨不再是“滴”,而是“倒”,是“泼”。视线瞬间就模糊了,远处的山,近处的田,都融进了白茫茫的水汽里。瓦顶上那一片轰鸣,像是千百面鼓同时在敲,震得人耳朵里嗡嗡的。院子里低洼的地方,转眼就积起了水,雨点砸在水面上,激起密密麻麻的水泡,这边灭了,那边又起,没有一刻停歇。
那种“湿”,是无所不在的。关紧了门窗,潮气还是能从缝隙里渗进来,墙壁摸上去似乎都带着一层凉润的水汽。衣服晾在屋里,感觉永远也干不透。这种天气,人好像也懒了,不想动弹,就搬把竹椅坐在堂屋门口,看着那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发呆。鼻子里呼吸的,是饱满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的空气。这或许就是一种独特的湿润体验吧,它不由分说地包裹着你,把你和外面那个喧嚣的、被雨水统治的世界,暂时隔开,又紧密相连。
外婆会在这个时候,不紧不慢地生起一个小泥炉,坐上陶壶烧水。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响,和外面的雨声一唱一和。抓一把自家晒的老茶叶,冲下去,热气混着茶香,袅袅地升起来,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捧着一杯热茶,手心是烫的,脸被水汽蒸得润润的。屋外是惊天动地的“大”,屋里是熨帖心肺的“暖”。这一场“好大好湿”的雨,仿佛把一切都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最原始的声响和气息。
雨下了多久?好像有一个世纪,又好像只是一会儿。直到那一片轰鸣的鼓点,渐渐松了,慢了,变成了清晰的“滴滴答答”。天色重新亮了起来,是一种被水洗过的、清透的亮。推开门,一股清凉的、带着草木清甜的风猛地涌进来,冲散了屋里的闷气。整个世界像是重新被仔细洗刷了一遍,绿得晃眼,亮得新鲜。树叶尖上,屋檐角下,还在不停地滴着水,“嗒——嗒——”,清脆,又带着余韵。地上的积水映着天光,亮晶晶的。
这个时候跑出去,穿着凉鞋,故意往水坑里踩,“啪嚓”一声,水花溅得老高,凉意从脚心直窜上来,忍不住要打个激灵,心里却快活得很。田垄里,蛙声已经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了,嘹亮得很。这场雨带走了所有的闷热和烦躁,留下一个通透清凉的世界。外婆又会笑着说:“这好大好湿的雨一下,地喝饱了,庄稼可劲儿长,咱们也能凉快好几天喽。”你看,这“好大好湿”,在农人眼里,是实在的,是带着盼头的。
现在住在城里,高楼大厦,玻璃幕墙。下雨时,听到的多是雨点撞击玻璃和空调外机的、有些尖锐的噪音。很难再体会到那种被自然的磅礴之力包围,又被一方温暖干燥庇护着的、矛盾又安心的感觉了。那种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水声的寂静,那种无所不在的、沁入砖瓦草木的湿润,似乎也离得很远了。
所以,偶尔再遇到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我总会想起外婆家堂屋前的那片雨幕,想起那杯热茶升起的暖香,想起“好大好湿”这个质朴到有些土气的词。它形容的,不单单是雨势,更是一种身体能感知、心灵能体会的完整氛围。那是天地一次深长的呼吸,湿润,饱满,充满力量。在那一刻,人变得很小,小到只是这湿润世界里的一粒微尘;又觉得很踏实,仿佛重回了某种最原始、最安稳的怀抱。这感觉,真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