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久久香
伊人久久香
老巷子深处那家香料铺子,怕是快要拆了。木板门上的红漆剥落得厉害,露出里头灰扑扑的木纹。我每次路过,总忍不住慢下脚步,不为买什么,就为闻一闻那股子从门缝里、窗棂间悠悠飘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香气。这香气,街坊们有个朴素的叫法——“伊人香”。
你说奇不奇怪?这香气啊,它不是那种直愣愣冲你来的。你得站定了,屏息那么一两秒,它才像一条滑溜溜的、温凉的丝带,悄没声儿地缠上你的鼻尖。先是隐约的、带着尘土气的旧木头味儿,紧接着,一丝清苦的草药气透了出来,还没等你辨明是甘草还是陈皮,一抹甜丝丝的、像是被封存了很久的花果蜜意,又柔柔地漾开了。各种味道,谁也不抢谁的风头,就那么一层迭着一层,融在一块儿,成了独一份的“铺子味儿”。这味道,让人心里头一下子静了。
开铺子的,是个寡言的婆婆。人们都唤她“香婆婆”。她的铺子没有光鲜的招牌,货架上的香料也多是些寻常物事,用旧报纸或牛皮纸包着,麻绳系着,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名字。可你要真跟她聊起来,她能指着角落里一包其貌不扬的褐色小块告诉你,这是叁十年前的广藿香,气味沉得像块老墨;又能掂起一小片薄如蝉翼的树皮,说这是南边山里找来的,带着雨林里的水汽。
我有时候觉得,这“久久香”的妙处,恰恰就在这个“久”字上。现在的香味,太着急了。香水一喷出来,就急着把所有的前调中调后调一股脑儿展示给你,浓烈,分明,却也短暂。香婆婆铺子里的香气不一样,那是时光自己慢慢煨出来的。那些香料,在昏暗的铺子里挨着,挤着,日夜厮磨,彼此的分子大概都在悄悄串门儿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才交融出这么一种浑然的、沉静的、去掉了火气的味道。它不惊艳,却经得起闻,你每回嗅到的,似乎都一样,又似乎总有那么一点点不同,像一位老友,话不多,但坐在那儿,就让你觉得踏实。
有一回,我问香婆婆,这“伊人香”的方子是什么。她正用一杆小铜秤称着檀香木粉,闻言,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满屋的瓶瓶罐罐,笑了笑:“哪有什么方子。就是这些老伙计,待在一起日子久了,味儿自然就跑到一块儿去了。”她说的“老伙计”,既是这些香料,大概也是这间老铺,以及铺子里流走的几十年光阴吧。
如今,巷口已经画上了大大的拆字。那“久久香”仿佛也知晓命运似的,在初夏湿漉漉的空气里,飘散得更加缠绵,更加悠长了些。我多买了几包寻常的桂皮和八角,香婆婆仔细包好,递给我。纸包温热,那股熟悉的、复杂的香气,透过纸张,隐隐约约地传到手心里。
走出巷子,市声扑面而来。但我怀里揣着的那份温热香气,却像一个小小的、安静的结界。我知道,即便不久后推土机轰鸣而至,砖瓦零落,那股由时间与耐心滋养出的“伊人久久香”,它的魂,已经留在许多个像我一样,曾为它驻足过的人的鼻尖记忆里了。这味道,教人懂得,有些美好,急不来,它需要的是厮守,是沉淀,是让彼此的气息,在漫长的静谧中,慢慢地,走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