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爸爸的紫色的
坐在爸爸的紫色的
我坐在爸爸的紫色的自行车后座上。那颜色可真扎眼，不是现在流行的什么薰衣草紫、香芋紫，而是八十年代工厂里那种最实在的油漆，浓得化不开，亮得有点俗气。在灰扑扑的街道和清一色的黑色二八大杠里，它就像个愣头青，突兀地闯进所有人的视线。
小时候，我总为这颜色感到难为情。放学时，校门口乌泱泱的家长里，我总能一眼看到那抹紫色，心里便“咯噔”一下，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同学们的爸爸骑的都是黑色或深绿色的车，稳重，不显眼。我爸呢？他偏不。他把这辆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车，亲手刷成了这个颜色。他说，这样好找，丢了也不怕。
后座是爸爸用铁丝和旧棉垫自己缠的，坐上去有点硌，但还算软和。我的双手紧紧抓着他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两侧。车子一动起来，风就呼呼地往耳朵里灌。爸爸的背很宽，几乎能挡住前面所有的风，也挡住了我大半的视线。我能看到的，只有他微微弓起的后背，还有耳边不断向后掠去的、模糊的街景。
这条路我们走了很多年。从家到小学，从小学到中学。下雨天，他会让我钻进他宽大的雨披里，世界变成湿漉漉的暗黄色，只有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和爸爸沉稳的呼吸声。我靠在他背上，那感觉，像是躲进了一个移动的、紫色的小堡垒。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辆紫色的自行车承载着什么。我只觉得它慢，羡慕同学家里开始出现的摩托车，“突突”几下就没影了。我嘟囔过，爸，咱什么时候也换辆快的？他扶着车把，回头冲我笑笑，快了快了。可那“快了”似乎永远没来，紫色的自行车依旧吱吱呀呀地响着，穿行在四季里。
后来我才渐渐咂摸出点味道。那紫色油漆下面盖住的锈迹，是他早出晚归的时光；那被我嫌弃的硌人的后座，垫着的是他一层层加厚的棉絮和小心。这辆车，是他能力范围内能给我的、最结实也最鲜艳的“坐骑”。它不快，但从未在半路抛下过我；它不名贵，但在无数个黄昏和清晨，它准时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像一种沉默的诺言。
再后来，我离家去外地读书，工作了，有了自己的车。那辆紫色的自行车，被爸爸搬到了楼道角落里，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它看起来更旧了，更过时了，紫色也褪得斑驳。
前阵子回家，偶然和爸爸聊起，我说，现在想想，你那辆紫自行车，还挺酷的。他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像个被肯定了秘密的孩子，站起身说，还在呢，我隔段时间还给它上点油，车胎也没瘪。那语气里，有种出乎我意料的珍重。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坐过的，从来不只是爸爸的紫色的自行车。我坐在他那段最有力气的年华上，坐在他沉默寡言的呵护上，坐在一种笨拙却浓烈的、化不开的期待上。那抹紫色，其实从未褪去。它成了我记忆里最牢固的底色。当我遇到颠簸的路，心里总会下意识地想起那个硌人却安稳的后座，想起前方那个宽厚的、挡住风的背影。
这世上车水马龙，交通工具越来越快，座位越来越舒适。但再也没有一个座位，能像爸爸的紫色自行车后座那样，让我坐得那么踏实，那么理直气壮，仿佛整个世界都可以靠在那个并不宽阔、却为我撑开一切的脊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