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上女生
高铁上女生
车厢里那股特有的、混合着空调与淡淡清洁剂的味道,随着车门关闭,一下子沉静下来。我找到自己的位置,靠窗。刚把背包塞进行李架,邻座就来人了——一个女生,瞧着二十出头的样子,拖着个不大的箱子,利落地放好,然后在我旁边坐下。
她没立刻陷进手机里。先是看了看窗外飞速后退的农田和电线杆,发了会儿呆,然后才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本书,又摸出副细框眼镜戴上。这倒让我有点意外。如今在高铁上,捧着纸质书看的人,可不常见了。我忍不住瞥了一眼书脊,是本讲古代服饰历史的,挺冷门的样子。书页有些旧了,边角微微卷起,看来是常翻的。
列车运行得极平稳,只有窗外景致在剧烈地流动,形成一种奇特的宁静。她看得很入神,偶尔会用指尖轻轻划过书页上的某张插图,停顿片刻,像是在想象那些绫罗绸缎真实的纹理与光泽。阳光透过车窗,在她侧脸和书页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区,把她睫毛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这一刻,车厢里的嘈杂——后排小孩偶尔的嬉闹、远处断续的谈话声、列车广播——似乎都退得很远,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我忽然想起一个词,“沉静感”。不是沉默,也不是孤僻,就是一种很自足的、沉浸在自身世界里的安定。她周围好像有个透明的罩子,把那种急匆匆的、浮躁的空气给隔开了。这种“沉静感”,在如今这个恨不得把每一秒空白都填满的时代,显得格外珍贵,甚至有点“格格不入”。
车过中途一个大站,呼啦啦上来不少人,走道里一阵短暂的忙乱。她被惊动了,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有些茫然地从古代华服回到现实车厢。有个拖着大行李箱的旅客艰难地从我们这排经过,箱子角差点蹭到她。她下意识地把膝盖往里收了收,让出更多空间,脸上没什么不耐烦的表情,只是等那人过去后,又低头回到书里。
这小小的插曲,却让我看到了她身上另一种东西,一种下意识的体谅和“分寸感”。不是刻意表现的礼貌,就是一种很自然的、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也愿意稍稍让步让彼此都舒服点的习惯。这种“分寸感”,现在也稀罕了。太多时候,我们只盯着自己的手机,自己的空间,生怕被侵占一分一毫。
她大概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或者只是看书久了想休息,忽然合上书,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转过头,正好与我视线对上。我有点不好意思,像是偷看被抓了现行。她却没什么芥蒂地,很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短促而轻微,旋即转向窗外。
“这车开得真快。”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像自言自语,又像是随口分享一个发现。
“是啊,感觉还没坐稳,就要到了。”我接了一句。
她又笑了笑,没再说话。但就这么一句简单的交谈,那种陌生人之间无形的隔膜,似乎薄了一层。她没有重新打开书,而是望着窗外。远处是连绵的丘陵,近处是整齐的塑料大棚,在下午的光线下泛着白茫茫的反光。她的侧影映在窗玻璃上,和外面飞驰的风景迭在一起,有点虚幻。
我忽然想,这趟高铁上,载着多少像她这样的陌生人呢?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旅程、自己此刻的悲欢,被这钢铁巨龙裹挟着,朝着目的地飞奔。我们偶然地比肩而坐一两个小时,或许有一两句交谈,或许没有,然后到站,各自汇入人海,再无交集。她那份“沉静感”和“分寸感”,是她在这飞速移动的时空里,为自己构建的一个小小锚点。
广播开始预报,前方即将到达本次列车的终点站。车厢里骚动起来,人们开始收拾行李,起身活动。她也动了起来,把书仔细收好,眼镜放进眼镜盒,一切都井井有条。她站起身,去取行李架上的箱子,动作不算特别有力,但很稳当。
列车缓缓滑入站台,稳稳停住。车门开启,人流开始涌动。她拖着箱子,对我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告别,随即汇入下车的队伍,不一会儿,那件浅色的外套就在人群中看不见了。
我坐着没动,等着人下得差不多了再走。邻座已经空了,只剩下她遗落的一点极其微弱的、像是书页和棉织品混合的干净气息,很快也被换乘的新鲜空气冲散。窗外的站台上,人群熙攘,各自奔赴前程。那个高铁上的女生,带着她的书,她的沉静,和她那份妥帖的分寸感,已经消失在某条出站的通道里。车厢依旧明亮整洁,准备迎接下一批旅客,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但这短暂的、静默的观察,却像一枚小小的石子,在我心里投下了一圈浅浅的、对于这个时代某种稀缺品质的涟漪。车还要继续开,生活也是,只是有些偶遇的片段,会让人不自觉地,想把速度放慢那么一点点。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