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丝绸旗袍老师
黑色丝绸旗袍老师
说来也怪,毕业这么多年,脑子里对于高中课堂的具体知识,像被水泡过的字迹,早就模糊一片了。可偏偏有些画面,却像用刻刀凿在了记忆里,清晰得能看见上面的纹理。比如,那位总爱穿黑色丝绸旗袍的语文老师。
她姓苏,我们私底下都叫她“苏先生”。这个称呼有点老派,但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她不是那种年轻时髦的女教师,眼角有着细密的纹路,头发永远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可她一走进教室,整个喧闹的空间就像被按了静音键。那身旗袍是关键。
那不是演出服似的艳丽旗袍,就是最简单的款式,立领,斜襟,长及脚踝。料子是顶好的丝绸,黑得纯正,没有一丝杂色,光线照上去,会流淌出一种沉静而温润的光泽,像深潭的水。走动时,裙摆微微晃动,漾起极小的涟漪,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她不用说话,就那么站着,一种沉甸甸的、对于“美”和“规矩”的实感,就压了下来。
她讲《红楼梦》,讲到黛玉葬花,窗外正好是初夏,梧桐叶子绿得发亮。苏先生侧身望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旗袍光滑的盘扣,停了那么几秒。教室里安静极了,只听见风扇转动的声音。然后她转回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们看,曹雪芹写‘花谢花飞飞满天’,写的何止是花?那是一种对生命洁净的执拗,是宁肯碎了,也不要污了。”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身上那袭沉静的黑色,仿佛吸收了所有纷乱的光,只为了映照出文字里那一点极致脆弱的红。
苏先生很少高声训斥谁,但她有她的“规矩”。有一次,一个男生在作文里胡乱堆砌辞藻,写得浮夸至极。她批改后,让那男生课后来办公室。男生回来后,蔫头耷脑的,手里拿着作文本。我们好奇,凑上去看,只见满页鲜红的修改痕迹旁,苏先生只批了一行秀挺的小字:“衣贵洁,不贵华。文,亦如此。”后来那男生说,苏老师当时指着自己身上的旗袍对他说:“你看这料子,简单吗?简单。但经纬之间,有它的韧性和光泽。好文字,也该有它的‘骨相’。”
“骨相”这个词,我记了很久。原来文字和人一样,不能只有花哨的外衣,得撑得起一副端正的骨架。这道理,她没靠说教,竟是通过一件衣裳,让我懵懵懂懂地感知到了。她的课堂,有一种独特的“氛围感”。不是靠幻灯片和热闹的讨论,而是靠她这个人,靠那身旗袍所定下的调子——专注的,沉浸的,甚至带点仪式感的。
毕业前的最后一课,内容早已忘记。只记得下课铃响,她合上书,没有立刻说再见,而是像往常一样,用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每一张脸。阳光从西窗斜射进来,正好落在她身上,那黑色丝绸竟反射出一片淡淡的、暖金色的光晕,柔和地包裹着她。她笑了笑,说:“好了,就到这儿吧。”然后转身,那袭黑色的身影,便沿着长长的、光影斑驳的走廊,稳稳地走远了,裙摆的涟漪,最后一次漾在我们青春的视线里。
如今,我也到了当时苏先生的年纪。偶尔在重要的日子,我也会从衣橱深处,取出一件质感良好的素色旗袍穿上。站在镜前,系上领口那枚扣子时,指尖的触感,会突然让我想起她。我忽然明白了,她当年教给我们的,或许不只是《红楼梦》的哀愁或唐宋诗词的壮阔。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们何为“得体”,何为“内蕴”,何为一种不张扬却自有力量的生命姿态。那身黑色丝绸旗袍,就是她全部的教案,无声,却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