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毛笔蘸下面洞里的水丑
用毛笔蘸下面洞里的水
老宅的后院,墙角有个不起眼的洞。洞口青苔斑驳,平日里被杂草半掩着,要不是叁伏天干旱,谁也不会留意到它。可偏偏今年夏天热得邪乎,井水见了底,爷爷却蹒跚着走到那洞口,拨开杂草,往里瞧了瞧,回头对我说:“去,把我那支秃笔拿来。”
我纳闷得很。那洞黑黝黝的,看着就有些怕人,能有什么水?但还是从屋里取来了他那支笔头都快散开的旧毛笔。只见爷爷颤巍巍地蹲下身,把笔杆小心地探进洞里,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往下送。那动作,不像在取水,倒像在触碰什么极其珍贵又易碎的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他把笔提上来。奇了!那原本干枯发硬的笔毫,竟真的吸饱了水,变得沉甸甸、黑亮亮的,还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凉丝丝的土腥气。爷爷把笔递给我:“你摸摸看。”我一碰,那凉意竟顺着指尖,倏地一下钻到心里,燥热顿时消了一半。
“这叫地泉,”爷爷说,眼睛望着那洞口,像是望着一位老友,“不是井水,也不是雨水。是地底深处,泥啊、石啊、还有那些老树根,一块儿慢慢沁出来的。它走得慢,性子也慢,一年到头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蓄着。天再旱,它也不干。”
我握着那支湿漉漉的笔,忽然觉得,这哪是一支笔,分明是一把钥匙。爷爷让我用这笔,去蘸那“地泉”的水,在青石板上写字。第一笔落下,我就感觉不一样。自来水写字,滑,飘,墨色浮在面上。这地泉的水,和墨一融,落在石上,是“洇”进去的,笔迹格外沉静,有种笃定的扎实感。写出来的字,墨色也格外温润,像是有了魂。
我这才明白,爷爷让我找的,不是解渴的水,而是一种“墨韵”。这墨韵,就藏在这不起眼的地泉里,藏在这需要俯身、需要耐心才能取得的“慢水”之中。它不喧嚣,不张扬,只是安静地存在于大地深处,等待着被理解、被唤醒。
自那以后,我迷上了这个“取水”的过程。每次都要静心屏息,慢慢将笔探入那幽深的洞中。快了,水沾不匀;急了,心就躁,那水似乎也有了脾气,不肯好好与墨相融。这小小的动作,竟成了最好的静心法门。在那一俯一探之间,外面的蝉鸣、热浪,仿佛都隔远了。
我开始留意更多被忽略的“洞”。老墙砖的缝隙,古树盘错的根节,甚至是一片卷曲的枯叶下微微湿润的泥土。它们或许都连着那看不见的、广袤的“地泉”网络。我们活在一个追求“快”和“满”的世界里,水管一拧,水哗哗地来;手指一点,信息汹涌而至。可这种“满”,常常让人心里更空。而像这样,俯身向一个小小的、幽深的“洞”,去寻求一点点至真至纯的滋养,这种看似笨拙的“匮乏”,反倒让内心变得无比充盈。
爷爷的秃笔,因为常蘸这地泉,笔毫竟渐渐恢复了弹性,焕发出一种内敛的光泽。而我呢,心似乎也被这泉水,一遍一遍,洗得沉静了些。我开始懂得,有些滋养,它不来自身外喧嚣的江河,而来自你愿意俯身探寻的、脚下静默的深处。那里面蓄着的,是时光的耐心,是土地的厚意,是一种叫“根性”的东西。
如今,我也学着爷爷的样子,在自家的院子里,寻一个安静的角落。那里或许没有现成的洞,但我知道,只要心静下来,懂得俯身与倾听,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一脉“地泉”。然后用一支笔,或者就用一颗心,去轻轻地、满怀敬意地,蘸取那么一点点。就够用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