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往事
办公室往事
老陈推开那扇磨砂玻璃门的时候,我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那是零几年的一个下午,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深绿色的隔断板上切出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格子。办公室里弥漫着复印机预热时那股特有的、微焦的油墨味,混着角落里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的土腥气。老陈是来修打印机的,那台老掉牙的针式打印机,动不动就卡纸,发出拖拉机似的轰鸣。
他蹲在那儿,后脖颈的皱纹像干涸的土地。我给他递了把螺丝刀,他抬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小伙子,新来的吧?”我点点头。他一边拧着螺丝,一边用下巴指了指靠窗的那个空位,“瞧见没?以前那儿坐的是老王,笔杆子,厉害着呢。”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回忆往事的悠远,“那会儿写材料,可没现在这么方便,一个报告,稿纸得写厚厚一迭,全凭一支笔。错了,就用涂改液,或者干脆重写。那涂改液的味道,啧,现在好像都闻不着了。”
“效率”这个词,那时候好像还没整天挂在嘴边。但老陈嘴里的老王,似乎有种不一样的麻利。他不是写得最快,而是最稳。稿纸摊开,钢笔吸足蓝黑墨水,他总要愣神儿那么一两分钟,眼睛望着窗外那棵老槐树。然后,笔尖落下,一行接一行,很少涂改,仿佛那些字句早就在他心里排好了队。老陈说,那叫“胸有成竹”。现在的我们,对着空白文档,手指放在键盘上,敲几个字,删掉,再敲,反反复复,那种笃定,好像很少见了。
我忽然想起李姐。李姐是财务,坐在最里面的小隔间。她的算盘打得极好,不是那种表演性质的噼里啪啦,而是有节奏的、清脆的“哒哒”声,像雨点落在青瓦上。每个月末对账,计算器就在手边,可她总习惯先拨一阵算盘,眼睛看着票据,手指自己就会动。她说,珠子碰撞的感觉,踏实。后来换了电算化系统,那架乌木算盘就搁在凭证柜顶上,落了一层灰。有次系统崩溃,大家急得团团转,李姐不声不响地拿下算盘,擦了擦灰,“别急,先把要紧的数拢一拢。”那一刻,噼啪的算盘声,竟比任何报警提示音都让人安心。
办公室的故事,说到底是人的故事。那些围绕着“效率”提升而不断更迭的物件背后,藏着人的习惯、脾性,甚至一点点固执的温情。就像角落那台饮水机,取代了老式的保温桶。保温桶是银色的大铁皮桶,上面有个压水的老式龙头。每天清早,负责后勤的孙师傅第一件事就是烧开水,灌满它。龙头用久了会有点松,接水时得用手稍稍扶着,不然热水会溅出来。后来换了即热式饮水机,按键,叁秒出水,温度任选。方便是方便了,可午休时,大家围着保温桶一边接水一边闲聊几句的场景,也慢慢淡了。孙师傅有时还会念叨,说那铁皮桶捂出来的热水,泡茶才香。
老陈终于修好了打印机,试打了一张,吱吱呀呀地吐出一页测试页。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身。“修一回,少一回喽。”他说。没多久,那台针式打印机真的被一台灰色的激光打印机替代了,安静,迅速,印出来的字迹清晰得发亮。老陈再没来过。那些需要反复修改的文稿草稿,那些被揉成团的废纸,李姐的算盘声,保温桶边上的闲聊,都像被那台新机器无声地吸走了,封存在某个过去的图层里。
如今,办公室窗明几净,中央空调恒温,一切运转高效而安静。键盘敲击声细密如雨,屏幕的光映着一张张专注的脸。只是偶尔,当我的目光掠过那个始终空着的靠窗位子,或是听到隔壁传来隐约的、急促的键盘敲打声时,会没来由地想起老陈说的“胸有成竹”,想起李姐那令人心安的算盘声。那些旧物件连同它们所承载的节奏、温度,或许就是“效率”这个词里,一些被我们匆匆赶路时,不小心遗落在时光里的注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