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澡工骋补测
搓澡工骋补测
雾气从瓷砖缝里一丝丝渗出来,缠在胳膊上,湿漉漉的,带着点澡堂子特有的、混合了香皂和人体油脂的味儿。老李在这干了快二十年,手里那块搓澡巾,磨秃噜皮又换新的,没数过换过多少条。客人的背脊,在他眼里就像一片片不同的土地,有的肥沃松软,一搓一道红印子,泥垢滚滚而下;有的干瘦板结,得使巧劲,慢慢打磨。
他话不多,手上功夫就是他的话。直到那天,来了个年轻小伙子。那小伙子躺下时,肌肉绷得有点紧,不像别的客人那样彻底摊开。老李照例上手,从脖颈开始。手底下的皮肤紧实,却微微发着颤。
“师傅,手劲可以大点。”小伙子忽然开口,声音闷在毛巾里。
老李“嗯”了一声,加了点力。搓到腰侧时,他瞥见小伙子后腰上,纹了一小行外文字母,颜色已经有点淡了。他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也没问。干这行的,讲究个分寸,眼睛看见的,只留在手上,不留在嘴里。
可这小伙子有点不一样。后来他成了常客,总挑周叁人少的时候来。话渐渐多了点,会聊起他工作的写字楼,聊挤死人的地铁,偶尔也冒出一两个老李听不懂的词,什么“出柜”,什么“形婚”。老李就听着,手里不停,哗哗地冲水。
有一次,小伙子趴着,忽然问:“李师傅,您在这儿,啥样的人没见过吧?”
老李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热水流过的声音格外响。“见过,”他说,“都是来洗澡的。”
小伙子笑了,笑声里有点别的味道。那天搓完,他坐起来,没急着走,用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珠。“我啊,”他看着氤氲的雾气,慢慢说,“我喜欢男的。”他说得很轻,但字字清楚,像一颗小石子,噗通一声,掉进这满池子的湿热寂静里。
老李正弯腰收拾水桶,听了这话,直起身,看了他一眼。小伙子迎着他的目光,那眼神里有种试探,也有种准备好了的平静。老李点点头,转身把搓澡巾挂好,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下回来,提前说,给你留热水足的位子。”
就这么简单。没有惊讶,没有追问,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小伙子愣在那儿,半晌,咧开嘴笑了,这次的笑,是松快的。
后来老李想,自己真的早就知道吗?也许吧。那些细微的紧绷,那些偶尔流露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孤单,还有那行神秘的纹身——他后来偷偷问过识字的女儿,女儿撇撇嘴说,那是一句外文,意思是“爱是爱”。他当时哦了一声,心里那块模糊的影子,忽然就清晰了。
这澡堂子,就是个小小的人间缩影。脱了衣服,摘了手表项链,什么身份地位都暂时留在外头的柜子里。进来就是一副肉身,等着热水浇,等着搓掉一层疲惫和污垢。在这里,老李搓过趾高气昂的老板,也搓过沉默寡言的民工,搓过身体衰老松弛的老人,也搓过像那小伙子一样,身体年轻心里却揣着秘密的客人。
小伙子还是常来。有时会带个朋友一起,老李一样招呼,一样手艺。他们会在雾气里低声说笑,那是另一种放松,是在别处难得的、不必遮掩的片刻。老李看着,觉得这样挺好。他提供不了什么大道理,更解决不了什么人生难题,他能给的,就是这一方热腾腾的、不追问的空间,和一把恰到好处的力气。
有回深夜打烊,老李独自冲洗池子。水流哗哗,冲过光洁的瓷砖地面。他想起小伙子后腰上那行淡了的纹身。在这行当里,他见识了太多身体,也因此,触碰到了一点皮囊之下,那些相似的渴望——渴望洁净,渴望放松,渴望被寻常地对待。所谓边缘身份,在这蒸腾的雾气里,好像也被泡得软化了,显露出它最本真的样子:不过是一个人,想舒舒服服洗个澡罢了。
最后一道水闸关上,声响戛然而止。澡堂里只剩下滴水声,嗒,嗒,嗒,清晰而安宁。老李关了大灯,只留一盏小壁灯。昏黄的光晕在残留的雾气里化开,温柔地笼罩着这片刚刚承载过无数秘密与疲惫的公共空间。他锁上门,走进夜里,心里很踏实。明天,雾气还会升起来,水还会热,日子就像手里的搓澡巾,用旧了,换新的,周而复始,平常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