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旅馆
玫瑰旅馆
老陈把褪色的木头招牌重新钉牢时,木屑簌簌地往下掉。“玫瑰旅馆”四个字,金漆斑驳得厉害,尤其是“玫”字,少了一撇,看着像“玫瑰旅馆”。他眯着眼瞧了会儿,没去补。来这儿的客人,多半也不在乎这个。
旅馆在镇子尾巴上,挨着条不知名的小河。叁层楼,墙是那种旧旧的米黄色,爬了半墙的爬山虎。说不上好看,但看着踏实。门口真种了几丛玫瑰,不是名贵品种,就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开得泼辣,红得有点不管不顾,香气也浓,带着点野劲儿,风一吹,那股子味道能钻进人衣服缝里。
这地方,留不住匆匆赶路的人。火车站在镇子另一头,高速公路更是远在天边。会摸到这儿来的,多少都有些缘故。要么是地图上偶然瞥见,心里动了一下;要么是听某个朋友含糊地提过一嘴,“有个安静地方”;更多的,是走着走着,忽然不想再按计划前行了,拐个弯,就看到了那块破招牌。
老陈不像是老板,倒像个看守记忆的仓库管理员。话不多,登记时递过一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指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三楼左手边,窗朝河。热水得放一会儿。” 多余的一句没有。可你要是在楼下那间兼做书房的小客厅里多坐一会儿,翻翻那些页码卷起的旧书,他可能会默不作声地推过来一杯温热的茶,用的是那种最普通的玻璃杯。
住客也稀奇。我见过一个画家,住了半个月,每天对着那几丛玫瑰画,画布上的颜色一天比一天狂放,最后那玫瑰简直像要燃烧起来。临走前,他把一幅小稿留在客厅的壁炉架上,没署名。老陈也没动它,任由它在那儿放着,落了灰,又被他轻轻拂去。
还有个总在深夜写东西的女人,键盘声哒哒的,像雨打屋檐。她白天总睡觉,下午才起来,裹着披肩坐在玫瑰丛边的旧藤椅上发呆,一看就是一下午。她走后,打扫房间时,老陈在枕头下发现一枚磨得发亮的银戒指,他收好了,放在柜台抽屉的一个小木盒里。他说,有些人会回来取的,有些不会。但东西得给人留着。
这旅馆有种奇怪的脾气,它不提供“宾至如归”的感觉。相反,它让你清晰地意识到,你是个暂时的、陌生的过客。床单有阳光晒过的干燥气味,但枕头可能不太合你习惯;窗户的木框有点变形,关不严实,夜里能听见细微的风声,还有若有若无的河水声。可偏偏是这种“陌生感”,让人松下来。在这里,你好像暂时从那个熟悉的、被各种身份捆绑的世界里溜了出来,没人认识你,你也不必是谁。
二楼的走廊尽头有扇小窗,正对西边。傍晚时分,光线斜射进来,把走廊照得一片昏黄宁静,灰尘在光柱里慢悠悠地浮沉。站在那里,会忽然觉得时间不是往前赶的,而是像河水一样,在这里打了个温柔的漩涡。许多激烈的情绪,一路带来的焦躁或疲惫,在这个漩涡里,慢慢沉淀下去。
我猜,每个这样的地方,大概都有自己的“魂儿”。玫瑰旅馆的魂儿,可能就是那几分固执的旧,和那点不求人懂的安静。它不迎合什么潮流,也不讲述什么辉煌往事,就是存在着,像一个温暖的停顿。老陈擦拭着那些旧相框,里面是更早的、黑白影像里的旅馆模样,玫瑰好像也是那样开着。变的东西不少,但有些东西,似乎真的没变。
离开那天早上,我在门口站了站。露水还挂在玫瑰花瓣上,亮晶晶的。老陈在屋里拖地,收音机咿咿呀呀放着些老歌。我没跟他道别,就像他从不跟客人寒暄“住得好吗”一样。只是把钥匙轻轻放回柜台。他抬头,点了下头,手里活没停。
走出好远,回头再看。那幢米黄色的房子,掩在绿意和那片倔强的红色里,渐渐模糊。但那股混合着旧木头、河水潮气、和野玫瑰的气味,好像还绕在鼻尖。它大概还会在那里,收容一些偶然的脚印,保管一些暂时寄存的心事。在某个拐弯的地方,亮着那么一盏不太亮、但始终暖着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