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擦她毛荫荫的丑户
老妇擦她毛荫荫的户
天井里那棵老槐树,叶子密得透不过光,地上就总有一片毛荫荫的凉。李婆婆就爱搬个小竹椅,坐在那片荫凉里,手里拿着一块褪了色的旧绒布,慢悠悠地擦着一个东西。
那东西,我们小时候都见过,叫“户”。铜的,长圆身子,像个扁葫芦,上头有个提梁,沉甸甸的。李婆婆管它叫“手炉”,说是她出嫁时的陪嫁。可我们这帮孩子,私下里都学着大人的口气,叫它“户”。这字眼土,带着烟火气,好像一叫出来,就能闻到旧年月里炭火混着铜锈的味道。
她擦得可真仔细啊。拇指按着绒布,顺着那“户”身上雕的缠枝莲纹路,一圈一圈地转。花纹凹进去的地方积了年深日久的黑垢,她就用指甲顶着布角,一点儿一点儿地抠。阳光从槐树叶子的缝隙里漏下来,变成碎碎的金点子,在她花白的头发上跳,也在那越擦越亮的铜“户”上跳。她低着头,眼神跟着手里的动作走,好像全世界就剩她和这个“户”了。
“婆婆,这都什么年头了,还擦这个干嘛呀?”隔壁快嘴的张婶有一回扯着嗓子问,“现在有的是暖宝宝、电暖气,轻巧暖和,谁还用这老古董?”
李婆婆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抬眼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菊花瓣一样舒展开。“暖和?”她声音轻轻的,像在问自己,“这东西,暖和不暖和的,倒还在其次了。”
她这话,我当时没听懂。一个手炉,不为了取暖,那为了啥?
后来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缩着脖子从她家天井边过。她难得没在外面,屋门虚掩着。我好奇,凑近门缝瞧了一眼。屋里没开灯,有些暗。李婆婆就坐在藤椅里,那个擦得锃亮的铜“户”搁在她腿上,她两只手就那么虚虚地拢着它,一动不动。炉子里当然没有炭火,是冷的。可她的神情,却像是在烤着一盆看不见的、温吞的火,脸上的线条柔和得不可思议,甚至有点……幸福的样子。
那一刻,我忽然好像明白了一点。她擦的,哪里是一个铜炉子呢。她擦的是冰凉触觉下,记忆里那份真实的温度。是几十年前,某个同样寒冷的冬日清晨,母亲悄悄将烧好的炭火埋进灰里,塞进她手中的那份暖意。是新婚时,丈夫笨手笨脚帮她暖手,差点打翻炉子惹来的轻笑。是她自己做了母亲,在灯下一面缝补,一面将脚轻轻搁在炉边烘着的那些漫长夜晚。
这“户”,成了个“器物”。不是普通的物件,是盛满了时光和故事的容器。那些故事,那些温度,那些活生生的人的气息,都好像被这铜疙瘩给吸了进去,藏在每一道花纹的沟壑里,每一块氧化的斑痕下。她日复一日地擦拭,擦掉的是灰尘,擦亮的,是过往的岁月。她拢着它,就像拢着一段再也回不去,却实实在在属于她自己的好光阴。
现在的人,总爱说“断舍离”,东西旧了,过时了,就得扔。可有些老物件,它存在的意义,早就超出了“有用”还是“没用”的算计。它是个念想,是个凭证。摸着它,那些模糊了的脸,离散了的人,消散了的情景,就能一下子被拉回来,带着当初的温度和气味。这大概就是李婆婆说的,“暖和不暖和的,倒还在其次了”。
槐树的叶子,春天生,秋天落。天井里的光阴,明一阵,暗一阵。李婆婆还是坐在那片毛荫荫的凉里,不紧不慢地擦着她的“户”。那铜器在她手里,沉默着,却仿佛又在诉说着什么。它不再是个取暖的工具,它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安静,沉重,闪着温润的光,把她一个人的日子,也衬得毛荫荫的,有了层次,有了厚度。
走过天井的人,有时会驻足看上一眼。看久了,心里那份属于现代的、急匆匆的烦躁,好像也被那片荫凉,被她手里不慌不忙的动作,给轻轻擦去了一点。然后悄悄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该有那么一个“器物”,可以安放一些怕被时间吹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