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攀悠
黑攀悠
老张把烟头摁在窗台的铁皮罐里,那点红光“滋”地一声灭了,像他刚刚掐断的某个念头。他转过身,对着满墙攀岩照片发呆。照片里的自己,挂在岩壁上,肌肉线条分明,眼神亮得吓人。那都是十年前了。现在这双手,指关节粗大,皮肤糙得像砂纸,但已经很久没真正触碰过岩壁的质感了。取而代之的,是手机屏幕滑腻的玻璃触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生活里多了个词,叫“黑攀悠”。这不是什么正经的攀岩术语,是他自己瞎琢磨出来的。白天,他在写字楼里当一颗螺丝钉,处理无穷尽的表格和邮件,感觉精神被一点点抽空,人都快瘪了。可一到晚上,尤其是深夜,他就像换了个人。关掉顶灯,只留一盏小台灯,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他开始“攀岩”。
当然,不是真爬。他混迹在各种攀岩论坛、视频网站,追踪全球最新的岩壁开发动态,研究那些传说级的路线。他能如数家珍地说出某条美国峡谷线路第七个保护点的最佳扣入角度,能对着一段模糊的第一视角攀爬视频,分析出攀岩者某个细微的脚法转换是为了应对岩壁上一个隐匿的斜面。他的知识储备,精深到让一些真岩友都咋舌。他在网络上的滨顿,是个小圈子里颇受尊敬的“云大神”。
这种状态,就是他所谓的“黑攀悠”——在黑夜的包裹中,沉浸在攀岩的世界里,一种纯粹精神上的、悠远而隔离的漫游。屏幕的冷光映着他的脸,他感觉自己在数字信息的岩壁上灵活移动,攻克一个又一个难题,获得一种奇异的、掌控般的满足感。这成了他对抗白日琐碎与疲惫的秘密仪式。
妻子总说他,眼神越来越飘,人坐在沙发上,魂不知道悠到哪里去了。他只是笑笑,说累了。他没法解释那种感觉,就像你渴极了,面前却只有一杯盐水,越喝越渴。网络上的“攀爬”越是酣畅,心里某个地方就越是空落落的。他记得真岩壁的味道,混合着尘土、阳光和一丝金属保护器的气味;记得指尖扣住岩点时,那微小凸起给予皮肤的切实压力;甚至记得冲坠时,安全带猛地勒住大腿的钝痛和心跳骤停的刺激。那一切,是带着体温和心跳的。
上周,他偶然点开一个多年前的老视频,是他自己第一次完成野外传统攀的纪念。镜头摇晃,同伴的欢呼声有点失真。视频最后,他满身灰尘,瘫坐在岩壁下,对着镜头咧嘴傻笑,汗水顺着鼻尖往下滴,眼睛里的光,比身后的夕阳还亮。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年轻的自己,忽然觉得有点陌生,又有点……羡慕。
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又是一个适合“黑攀悠”的夜晚。电脑已经休眠,屏幕一片漆黑。老张没去碰它。他走到储物间,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装备包。打开,绳索盘得整整齐齐,镁粉袋干瘪了,岩鞋的橡胶底有些许硬化。他拿起一只鞋,用力掰了掰鞋底,橡胶发出轻微的、抵抗的声响。
他给一个久未联系的岩友发了条信息:“嘿,最近有啥好线推荐么?实体的那种。”发完,他把手机扔到一边,开始慢慢整理那堆装备。动作有些生疏,但很仔细。灰尘在灯光下飞舞,像岩壁被敲打时落下的细碎沙砾。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找回当初的状态,肌肉是否还记得那些复杂的序列。但此刻,抚摸粗糙的绳索,闻着装备包里那股熟悉的、微带霉味的尼龙气息,他心里那片飘了很久的“悠”,好像突然找到了一个可以落下的点。
夜还深着,但似乎没那么黑了。也许,该关掉屏幕里的万千世界,去触摸一面真实的、沉默的墙。哪怕只是把手搭上去,感受一下它的温度和纹理。那感觉,肯定和隔着玻璃滑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