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木
一道木
老宅要拆了。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忽然就想起了那道木门槛,它横在记忆里,黑黢黢的,被岁月磨得油亮。
那是爷爷家堂屋的门槛,一道实实在在的木头,老榆木的。小时候觉得它特别高,我要手脚并用才能爬过去。奶奶总在门槛里边笑着看我:“慢点儿,别磕着。”门槛外面,是滚烫的日头和泥土地;门槛里面,是穿堂风的清凉和灶膛饭香。这道木头,就这么清晰地把我的世界划成了两半。
你说怪不怪?现在想想,这道木头门槛,可不仅仅是个建筑部件。它是个“界限”,一个温和而坚定的界限。它告诉你,到了这儿,该收收野性子了;跨过去,就是家了,得有个家里的样子。夏天的雨说来就来,雨水顺着瓦檐淌下,在门槛前汇成一条小溪流,这道木头就成了“堤坝”,把水拦在外面,护着屋里干干爽爽。我们一群孩子就趴在门槛上,看雨水溅起的水泡,一伸手,指尖刚好能碰到凉津津的雨丝——那种触感,到现在都记得。
门槛磨得最厉害的那个地方,在正中,微微凹陷下去,光滑得像块玉。那是爷爷坐的地方。傍晚,他总爱搬个小马扎,斜倚着门槛,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子的红光明明灭灭,他的目光就望着远处。那目光,好像也越过了什么看不见的“界限”,落在了我们无法知晓的往事里。我那时不懂,只觉得那身影和那道黑木门槛,融在一起,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后来离了家,住进了楼房。防盗门厚重安全,脚下是平整的地板,再也没有需要抬脚跨越的东西了。一切顺畅无阻,可心里,反倒像少了点什么。有时候加班到深夜回家,推开门,直接就是客厅,那种从“外”到“内”的转换,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好像少了那么一个停顿的片刻,一个让心神归位的仪式。
我想,那道木头门槛,大概就是一种“连接”吧。它不光是隔开,更是连着。连着屋外与屋内,连着风雨与安宁,也连着一代人和另一代人。爷爷坐在那儿,连接着过往的岁月和当下的炊烟;我爬过它,连接着懵懂的童年和门里等待我的温热。它是硬的,实实在在顶着你的脚板;可它带来的感觉,却是柔软的,是一种被接纳的安稳。
老宅终究是留不住了。上次回去,特意又去看了看它。门槛更旧了,裂缝也更深,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我伸出手,摸了摸那凹陷的地方,冰凉,却似乎还能感觉到一点日头晒过的余温,好像爷爷的烟锅子刚刚才挪开。
城市在不停地长高,变新。我们习惯了没有阻隔的空间,脚步匆匆,从一个格子间滑到另一个格子间。可夜深人静时,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脚下有点飘,有点空,好像缺了一道可以踏实踩上去、再稳稳跨过去的东西?
那道木,终究是留在老宅了。但我知道,它其实也在我心里立着呢。当我感到纷乱、疲惫,需要把外面的喧嚣稍稍拦一拦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它。在想象中,我的脚步会在它跟前顿一顿,然后,抬脚,跨过去。门里,是留给自己的、一片可以安心喘息的寂静。这大概就是一道木头,能给一个人的,最朴素的支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