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香
玫瑰花香
推开老院子的铁门,那股香气就缠了上来。不是扑面而来的那种,是丝丝缕缕的,先在你的衣角打个转,然后才慢悠悠地钻进你的鼻尖。我站定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没错,是玫瑰,但又不止是玫瑰。里头混着老砖墙在夏日午后晒出的微暖的土腥气,还有井台边青苔那湿漉漉的凉意。这香气,是有记忆的。
墙角那丛玫瑰,是外婆种下的。具体是哪一年,她也说不清,只记得是外公从很远的地方带回的一截枝条,蔫蔫的,谁都不看好。外婆呢,也不多话,就把它插在墙角背阴又有点光的地方,偶尔浇点淘米水。第二年春天,它竟抽出了嫩芽。如今,它早已不是一“丛”,而是一片泼泼洒洒的、绿意汹涌的“墙”了。深绿油亮的叶子,层层迭迭,把半面老墙都染活了。花朵是那种最正的红,不媚不俗,像旧年画上姑娘的胭脂,浓得化不开。
我小时候总爱凑近了去闻。鼻子刚贴到花瓣上,那股甜香便猛地充盈了整个鼻腔,浓得几乎有些呛人。外婆这时就会在身后笑起来,说:“傻孩子,玫瑰不是这样闻的。”她拉着我后退几步,站在院子中央,眯起眼,让风吹一会儿。“你呀,要等风把香味送过来。远远的,淡淡的,那才是它的真味道。凑得太近,反倒把它吓着了。”
这话我当时不懂。现在想来,外婆说的,大约是一种“距离”。好东西,都怕你逼得太紧。就像这花香,你追着它,它便散了;你静静站着,它反而把你整个人温柔地包裹起来。这道理,似乎也不止于花香。
外婆打理玫瑰,也有一套她的“懒”法子。她从不像书上说的那样精心修剪、施肥除虫。她常说:“它自个儿从土里挣出来的命,晓得该怎么长。”冬天,枯枝就任它枯着,像给根部盖层被子;春天,新芽自己会从老枝旁钻出来,更有力气。生了虫,她也不急,有时掐两片叶子,有时就任由几只蚜虫呆着。“都吃一点,都活一点。”她这话,像是在说花,又像是在说别的什么。说来也怪,这丛玫瑰,年年花开得泼辣,香气也足,从没生过大病。
最妙的,是雨后。雨水洗过的叶子,绿得发亮,花瓣上凝着细碎的水珠,颤巍巍的,不肯掉。那时的香气,被水汽滤过一遍,清透极了。甜还是甜的,却没了半分腻,只余下一股子凉丝丝的、直往肺里钻的清气。你闭上眼睛,仿佛能“看”见那香气是淡金色的,一丝丝从湿润的红绒花瓣里蒸腾出来,和院子里水洼泛起的微光融在一起。这时候,连时间都走得慢了,慢到你能听见水珠从叶尖坠落的声响,“嗒”,轻轻的一声,砸在泥地上,也砸在心里的某个角落。
后来我离开家,去过很多地方,也在花店、公园里遇到过各式各样的玫瑰。那些花朵,硕大、规整、颜色鲜艳得无可挑剔,摆在精致的玻璃纸里,喷上保鲜的药剂。我凑近去,也能闻到香气,一种标准化的、明亮的甜。那香气很好,却总是隔着一层。它没有泥土味,没有青苔的凉,没有经历过我家乡那样暴烈的日头和绵长的雨季。它只是一个瞬间的礼物,而外婆院子里的香,却是一段悠长的、活着的时光。
去年秋天,外婆走了。老院子一下子空落下来。我担心那丛玫瑰,没人照看,会不会也枯了。今年初夏,我特意回去一趟。推开铁门的那一刻,我的心先提了起来。目光急切地投向墙角——那片绿云还在,甚至更加茂密,几乎掩住了小半扇窗。红艳艳的花朵,依然热热闹闹地开着,在风里轻轻点头。我站在当年外婆拉我站定的位置,一阵小风掠过,那熟悉而又遥远的、混合着泥土与时光的气息,又一次将我轻轻拥抱。
它原来一直记得如何生长,如何绽放,如何把一份香气,年复一年地,交给风,交给记忆。我忽然明白了,有些东西,你种下了,它便有了自己的生命。它不依赖某个人的时时呵护,它依赖的是土地,是雨水,是四季轮回本身。而它所散发的,也从来不止是花朵的芬芳,是全部生活的气息,是日子的沉淀,是爱的另一种绵长无声的形式。
夕阳把花影拉得很长,斜斜地印在老墙上。我静静地站了很久,直到那香气仿佛沁透了衣衫,才慢慢转身。铁门在身后合上,轻响一声。我知道,那缕香,已经跟着我出来了。